这顿下午茶吃得有一阵工夫了。加了牛奶的红茶还剩小半壶,壶底泛着沉淀。精致银盘里剩着几块奶油饼干、一块被咬过的一口司康饼,几条抹了果酱的白面包。两副空空的小碟和刀叉上都沾着奶油。
林玉婵占的这具身子大约一辈子没吃饱饭过。看到这一片残羹剩饭,本能地两眼放光,胃部绞动起来。
牧师和蔼地笑道“吃吧,别怕。我们都吃过了。”
林玉婵确信他是好意。他在给街上穷孩子施粥的时候也是这么一副慈祥的面容。
然而这具身子已经换了芯,生出一些不太符合这个时代的自尊心。
虽然还是饿得头晕脑胀
她咽了咽口水,笑笑“多谢款待。”
她自作主张地打开旁边的橱柜,给自己拿了副干净的杯盘。把桌上的脏碗碟推到一边。挑出几块干净的饼干大口吞了。剩红茶没喝,倒出罐子里的新鲜牛奶,舀出两大勺糖拌匀,一饮而尽。
牧师本能地皱眉,又尴尬一笑。
他本以为这个可怜的姑娘会风卷残云,撅着身子把桌子打扫干净他遇到的中国穷孩子都是这么做的,哪管食物好赖,像一群饥饿的小狗,狼吞虎咽的时候发出可笑的声音,让他这个施舍者看得无比满足可她却坐下来,好像在跟他们平起平坐的用下午茶
牧师忍不住想这难道是个落难的大小姐吗
那个年轻些的罗伯特倒是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没说话。
林玉婵补足了卡路里,打个饱嗝,没找到干净的餐巾,用手背拭掉上唇的牛奶渍,由衷地眉开眼笑“东西很好吃,多谢了。”
既然吃了人家东西,按照在现代的习惯,她站起来,顺手收拾桌子。
牧师忙道“让仆人来就行了。”
中国小厮立刻小跑过来,颇有敌意地看了林玉婵一眼,然后旁若无人地把那几块吃剩的糕点揣进袖子里,利索地收拾杯盘擦桌子。
牧师见怪不怪地看一眼,又把注意力集中在林玉婵身上。
“你叫什么名字”他继续对林玉婵好奇三连问,“为什么知道奎宁能治疗疟疾要知道广州城里的百姓毫不相信现代医学,他们宁可喝着草根和虫子煮成的浓汤而病死,也不肯尝试我们的化学药品你信主吗你在哪个教区受的洗你的家人也服侍上帝吗”
罗伯特终于按捺不住,礼貌地打断了牧师的絮絮叨叨。
“你问得太多了。莫礼逊牧师,”他轻声用英语说,“这个可怜的姑娘对我们还很是提防。”
牧师不好意思地捋捋自己的胡子,点点头。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亲爱的孩子。”他热情地弯下腰,视线和林玉婵平齐,“你看起来无家可归,愿意加入我的教会,做上帝的子民吗你可以给广州的体面女士们传教,告诉她们上帝是如何治愈你的恶疾的相信我,这里还有很多激动人心的工作可以做。我可以负责你的食宿,每月另有十便士的零花钱让我算算那是、那是”
林玉婵微微惊讶。莫礼逊牧师的灰眼睛里熠熠发光。
看得出他是真心想把福音传播到广州的每个角落。
他手下也是真心缺人。
牧师困难地数着手指头。罗伯特看不下去,抢着说“那大约是三百五十文铜钱。”
林玉婵心里一动。
她这个刚从死人堆里爬出来、身无分文、无家可归的小乞丐,要在这个地狱模式的世界活下去,实在是太难了。
西洋人的生活水准,和外面那些贫苦百姓不可同日而语。就连端茶送水的小厮也衣着光鲜,没有受苦的样貌。
每天还能捡英国人的剩点心吃。
寻常中国人对他们敬而远之,甚至多有偏见。他们空有大笔传教经费,却无法吸引当地人参加传教活动。
而现在,莫礼逊牧师刚好伸出粗壮的橄榄枝,邀她搭上老牌帝国主义的便车
林玉婵欠身“请恕罪,我怕是不能胜任服务上帝的工作。”
牧师微笑“我理解。摒弃错误的信仰并非一件容易的事,学习现代文明也不能一蹴而就。没关系,我可以给你在圣方济各书院安排一个旁听席位,补习圣经和英文。在这期间,你可以先做一些打杂的工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