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婵在里间听得一清二楚, 心中苦笑。
曾国藩还是很眷顾容闳的。知道他在李鸿章治下的江南制造局格格不入,迟早受人排挤,于是保荐他做了个闲官, 干点自己喜欢的事,还能拿钱。
与其说是照顾,不如说是保护。
毛顺娘捧着那聘书出神。她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就被父亲带到茶号里玩,也偶尔看到父亲从别的商铺里挖人,把那些看来很有本事的老师傅请来茶号, 相谈过后,郑重其事地捧上这么一份聘书,交换双方的承诺。
如今, 记忆画面里的“老师傅”不见了,换成了自己的脸。
她眼前一花,忽然看到苏敏官站起身,正懒懒散散地收拾东西走人。
“谢谢你来帮忙品茶林姑娘说你能分出手工茶和机制茶”
上海的雨季来得毫无征兆。前一天还是春风拂面的微露清凉,入夜便是暴雨如注, 第二天, 空气闷得仿佛能拧出水来。码头上,一滴滴裹着咸腥气的雨水随意飘落,打在人们汗湿的额头上。
容闳举着伞,跳下船舷踏板,不太适应坚实的大地,一连几个趔趄,还是让身边水手扶住的。
“谢谢。”
“环游世界”的雄心壮志可让他受足了罪。先是跨越中美洲,沿墨西哥海岸到旧金山。然后寻寻觅觅,好容易定到一艘去横滨的船。在太平洋上颠簸无常, 每天咸鱼吃到吐。到了横滨再换船去上海,路遇海盗,船差点翻。
回到上海之后来不及休整,又颠着骡车走陆路,赶到徐州去谒见领军剿捻的曾国藩,受了一番嘉奖,以历途万里、购办机器之事,保奏了五品实官,只待朝廷核准,便可上任。
然后才有时间等待休整。容闳乘船回到上海,一路所见萧然。才知自己去国年余,大陆沧桑。太平天国已然灰飞烟灭。
平心而论,林玉婵代入一下江浙分舵的立场,被苏敏官摆了这么一道,不炸毛才怪呢。
“洋行的人不想打中国官司,因此找到商会,想私下里谈个赔偿。”苏敏官喉头微颤,像讲故事一样娓娓道来,“当时你和几位理事都不在。我正好闲着,就帮忙说合了一下。你别见怪。”
苏敏官虽然几近赋闲,但事情送上门,还是忍不住技痒,当了一回老大哥。林玉婵相信他的能耐,当然不怪。
不过她还是有点不安,问“结果怎么样”
“我让达记全额退了款。达记的老板不忿,跟我吵了半日。下次商会例会,可能会有人以此对你发难。你做好准备。”
林玉婵苦着脸,翻个身,被这“睡前故事”弄得彻底睡不着。
当年本着对金兰鹤的信任,把上海义兴交给他代管。这两年江浙分舵风平浪静,既没跳出来指手画脚,也没给他使绊子,已经尽到了情分。
林玉婵失笑“我真的没有让他偏袒呀大部分评委不还是你师兄请来的熟人他们品茶的时候也不知道这茶出自谁手,对不对毛姑娘,自信点,你就是凭实力赢的。
过年后,博雅公司正常恢复运转。尽管这一年里公司命运多舛,还斥巨资置办了蒸汽机,但由于棉花价格飙升,兴瑞牌茶叶销路火爆,使得这个小小的外贸公司,在全上海的华人商号中一骑绝尘,不仅盈利,而且年末分红比率达到百分之二十。
股东们皆大欢喜,都说这林老板真是运气好,做什么什么发财,真是老天赏饭吃。
本来是投标考察,逛一趟,却给徐建寅找到个高薪工作,还给孤儿院孩子们谈出个绘画课,林玉婵心里美滋滋。
回去以后,她也不用苏敏官帮忙,自己认真撰写了投标书。参考了徐建寅的专业建议,最后让各位经理过目。根据江南制造局的生产能力和产品计划,分别从哪国订购哪种钢材,性能参数单价各是多少,最终的产品品种、产量、所占比例、何时运抵、如何保存厚厚地列了几十页的大纲。
然后,再自卖自夸,详细介绍了博雅公司作为进出口外贸商的社会信誉和人员资质。顺便再提一嘴当初慈禧太后的金口玉言“那些个机器,什么翻译啊保养啊零件儿的,既然他说你懂,那就都交给你好了”
不仅是为了这一次采购。江南制造局一切从零开始,如果能赢下这一次的招标,以后多半能成为签约采购商,那就有源源不断的单子了
给慈禧供应花露什么的,来钱虽然多而快,毕竟不稳定。哪天太后一念之差,打算换个别的新鲜产品,她也没脾气,连违约金都拿不到。
但是江南制造局可是会一直活着,活过大清,活过民国和日占,活到新中国,活到21世纪。
她做好充分万全的准备,投标书修改到深夜,弄得蓬头垢面眼带红血丝。好在容闳就暂住在二楼客房里,直接上楼一递,门都不用出。
年后,苏敏官光荣接任博雅公司的账房一职。干了几天就发现,原先老赵要做一整天的活儿,他三个钟头能完事,还有工夫验算一遍。
归根究底,博雅有两位高知经理,人还都老实,培训出的下属也都有良好的工作习惯。记账记得精细科学,收条票据一样不少,核账的时候一目了然。相比过去义兴的草账,都是船工大老粗在起伏的甲板上,乱划拉几笔拼出来的,核算难度不可同日而语。
于是苏敏官成了社会闲散人员。他的第一件事,先把义渡恢复起来,保留义兴的一丢丢市场份额,让双铜钱标志继续顽强地飘扬在苏州河的水面上。
其实员工们也早就模糊地表明了类似的意愿。譬如赵经理就不止一次跟她说,茶叶业务他已经完全精通,现在又有毛姑娘的团队全职运作,林姑娘可以定期检验,不用亲力亲为的掺和可不可以加点薪水
在和股东以及员工们商议之后,博雅商贸有限公司决定不加薪。
而是进行分拆。
“兴瑞茶行”,主营茶叶加工业务,经理赵怀生,技术总监毛顺娘。下属商号徐汇茶号、安庆茶栈、外带孤儿院绘画部。主打品牌包括兴瑞牌机制茶、博雅手工精制茶、小博雅、还有一些不同品级的衍生品牌。
林玉婵无语了一会儿。这不是任人唯亲吗
转念一想,在大清朝那信誉不值钱的商业环境里,有一层亲情羁绊,有时候反倒有助于信任和凝聚力。宁波人广东人的家族企业一,倒都红红火火。
于是折中一下,表示“宁波那边怎么经营我不管。上海这里,最多你和你老婆一起。我不希望看到别人。”
林玉婵坚持道“跟客户讲信誉,这不是以德报怨,这是基本的经商原则。就算从利己的角度出发,如果所有中国人都这么做,岂不是落人口实,让洋人更有理由看轻咱们、算计咱们这世上没什么商品是无法替代的。棉花茶叶,洋人可以去印度买;丝绸他们可以不穿,他们本国的纺织工厂,能织出源源不断的优质洋布;至于干货、药材、皮毛、土货,南洋日本都有售卖,洋人之所以来中国买,还不是图个质优价廉。洋人也不傻,若是连年被假货坑害,何不转去别处长此以往,谁的买卖都做不成,一个洋钱赚不到,这不叫以直报怨,叫两败俱伤。”
她准备充足,一番话说得头头是道。那些临时起意表示反对的商户,一时间找不到反驳的点。
林玉婵顿了顿,让人取来一张写了字的厚宣纸。
“这是商会加盟户的信誉保证书。我管不得全中国的商贾,但衷心希望咱们商会的伙伴都能在上面签字画押,力作讲信誉、不掺假的外贸商人。凡是签了的,若有客户质疑诚信,商会给他额外作保。当然,若发现有造假之举,商会也会追讨相应罚金。如果哪位老板坚持要跟洋人以直报怨,不愿做这个保证,可以无条件退会,下半年的会费足额退还。”
如今商会发展壮大,不缺几个人的会费。因此她这话说得也有底气。
底下众人稀稀拉拉地抱怨几声。
但也有人点头“就是。跟洋人斗,也要堂堂正正的斗。洋行里雇的还不大多是中国人咱们卖了掺假货物,让那洋人察觉出来,洋老板追查下去,丢饭碗的不还是咱们同胞大家眼光放长远点儿,不该挣的钱别挣,早晚会有福报的。”
老赵当即投了一千两积蓄,掌握了“兴瑞茶行”的两成股权。红姑念姑两位自梳姐妹没有家庭拖累,这几年基本没花钱,回家一数,居然也攒出四五百两,当即高高兴兴地投了孟记花行,也当股东。
就连不属于任何公司的家政周姨,也拿出她险些投入地产股票的一百两积蓄,扭扭捏捏地问林玉婵“我觉得棉花更挣钱。我要投您那个棉花公司。但我不识字,您能不能找个人给我念一下那个年报”
此时李鸿章已经署理两江总督,新任江苏巡抚是原上海道台丁日昌,性子耿直,也懂些洋务,愿意接纳容闳这个怪胎。
“这个江南制造局里是有几个专家,都是洋人,说出的话,写出的东西,被翻译一遍之后,谁都看不懂。”徐建寅开门见山,“招标信写得语焉不详。譬如造枪炮,造轮船,需要的钢铁硬度、弹性、强度、拉伸能力其实在汉语里也没个准确的叫法,我们正在考虑翻译,不过你懂我个意思伐”
林玉婵咬着鸡腿点头“你的意思是,制造不同的机件,需要的钢铁性能不一样。”
“性能”徐建寅倒抽一口气,将这个词琢磨了好久,然后端起一杯洋酒一饮而尽,“好词,好词林姑娘,弗好意思,我拿去了”
林玉婵失笑“你接着说。”
“而洋行给你的进口钢材资料,这些种类和型号,”徐建寅顺手从桌上拿起一枚蛋挞,咬一口,咂摸咂摸,一边翻开另一沓纸,“这些,这些,都是糊弄人的垃圾,三年必生锈呀。这种会裂开,根本不适合造军工呀”
林玉婵突发奇想“中国人能不能自己炼钢办个钢铁厂什么的”
“你爹能做的事,你也能做。当然还需要学习。”林玉婵坦承道,“以后你主要负责技术,其余行政管理方面的事,听从赵经理号令就行,不会的跟别人学。你家庭有变,如果现在静不下心,可以请假,我等着。”
“托你的福,因着促成铁厂过户一事,让我在朝廷眼里印象不错。”他轻快地说,“过年以后,海关总税务署从上海迁到北京。我近日一直在忙活搬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