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哒一声,苏敏官开了保险栓。
船板晃了两晃。他如履平地。一只苍蝇“嗡”的飞出舷窗外。
“昨日我向东海关递了拜帖求见,没有回应。”苏敏官余光瞟扳机,“先礼后兵,中国传统。唔好意思。”
赫德脸色发白,慢慢举起手。
“这是规定。”但他不肯乞怜,压着愤怒说,“你应该知道,你的船行归江海关辖区管辖,除非呈上足够的理由,否则”
“没时间搞那些繁文缛节。请你现在下令,暂停南巡,返航烟台。”
赫德突然记起来这个不寻常的年轻人。还是他刚刚接任总税务司那会儿,因着一个小骗子语焉不详的线索,他带人到义兴船行突击查税,试图拿上海乱象丛生的运输业开刀。结果罪证没翻到,白跑一趟。
见鬼,那天真冷。
还是个节日。他记得那沿河连串的红灯笼。
他几乎百分百确定那个船行有问题。年轻的老板有问必答,滴水不漏,看似老实,眼中却不时闪烁着嘲讽和敌意,好像一只躬着背的豹子,随时准备飞扑出击。
快三年了,义兴船行始终没再让海关抓住犯罪的把柄。
赫德记起他的姓“苏先生,我记得你是个冷静而谨慎的人。不管你有何冤情,今日不该如此鲁莽”
赫德心想,他难道料不到吗,回到东海关,下了船,单凭这绑架朝廷命官之罪,就能让他永远回不去上海
“多谢教训。”苏敏官面不改色,催促,“现在下令。”
说完,有意无意朝赫德的办公桌瞟一眼,在那摞得整整齐齐的一堆书本中,伸手抄走几本牛皮笔记,一心二用地翻了翻。
赫德勃然变色。他怎么知道
他不怕生命威胁。但这几年的工作日记是他的心血集成,毁掉一页都是他不可承受的损失。
他咬牙再三,隔着门,朝外吩咐几句话。
苏敏官从容收了枪,日记本揣到自己怀里。
“你的陈情信我看了,”赫德一肚子没好气,一边收拾桌子,将涉密文件塞进抽屉里锁上,一边冷冷道,“我也从其他渠道得知了林小姐的案子。我不知道她在哪里学的私贿上官、官商勾结,但这是我不能容忍的犯罪。从个人感情出发我很遗憾,但作为看重声誉的海关官员,我只能说,我希望她像任何一个男性公民一样,开庭受审,受到法律的公正对待。我已经托人向本地藩司传话,希望她能够得到相对宽大的裁决。这是我唯一能帮助她的。”
苏敏官盯着赫德那双绿色的眼睛,忽然冷笑。
这个一辈子从没受过大清法律束缚的洋人,在这夸夸其谈什么“公正的法律裁决”,实在幼稚得可笑。
轮船不同寻常地震动了一下。螺旋桨的轰鸣声渐弱,波浪推着船身。
困惑的船员们依照赫德的命令,正在原地掉头。
“林姑娘是冤枉的,”苏敏官反客为主,坐在赫德的皮椅子上,从容道,“她曾递信去江海关,不过赫大人这一个月都在海上跑,收不到也正常。总之,你最好说服自己相信这一点。现在咱们来谈谈具体怎么做。”
赫德听着他那熟练的命令语态英文,一瞬间有些迷惑这船上到底谁说了算
“顺便告知,我还有同伴数名,有的在这艘船上,有的在岸上待命。你找不出来是谁的。好啦,不要多想了。现在我是您的客人。”
苏敏官脱下男仆短褂,从随身提包里找出一件半旧元色细行湖绉长衫披上,一瞬间变成了风度翩翩的儒商打扮。
他扣好扣子,摇摇窗边的铃,“再给赫大人送一杯威士忌。”
“好吧,苏先生。你知道,如果我力所能及,我很愿意为林小姐做点什么。如果你想策划个劫狱什么的,我会装不知道。也许我还可以给你一双轻便的鞋子”
天寒无风,海面萧索,津海关楼顶的格子旗无精打采地耷拉着。
赫德的一副急脾气已经快被磨没了。他被人彬彬有礼地绑架,一路北上回了天津,津海关工作人员措手不及,以为他杀个回马枪回来抽查,忙得团团转,平白多费许多冗余工夫。而那些他还没莅临的条约港口,视察计划一律搁浅,耽误多少事儿
他的官印、护照、支票簿,全都被这人客气地收走。赫德十分确信,如果现在苏敏官把他丢进海里,成为一具无名浮尸,再过十年领事馆都查不到他的身份。
每个人都有软肋。赫德不怕死,但他害怕壮志未酬,害怕默默无闻地消失,害怕那些辛苦打下的地基宏图,被无知的庸人一把毁掉。
不过几天下来,他也知道苏敏官并无恶意。除了在他偶尔发怒的时候,用枪口让他冷静下来之外,这个年轻人礼貌得无可指摘,跟他并肩一走,谈笑风生,倒像个多年的老朋友。
“多谢。如果真到了那一步,相信赫大人会为我打掩护的。”苏敏官点点头,答,“不过,我还是希望能让她以合法的形式脱罪,而不是背上逃犯、钦犯的罪名,放弃她这几年奋斗出的一切,一生惶惶不可终日。”
赫德饮尽一杯酒,遗憾地摇摇头。
“要求太高,太难了这是贵国皇太后亲口定的罪,不是什么小偷小摸的鸡毛蒜皮。苏先生,外国人在通商和军事上也许有一些特权,但我不认为我可以干涉大清国的政治即便赔上我自己的仕途也没可能。你要接受这一点。就算你现在对着我的脑袋开枪我也办不到。”
他对于拉架斡旋一事很有经验。以往,地方官员们也都买他的面子。但这一次,他实在力所不逮。
“我当然不会仅仅寄希望于您的口才。”苏敏官敲敲枪管,很殷勤地赶走停在赫德面前的一只苍蝇,“我相信只要给出合适的价格,任何事都有可能促成。”
“贿赂太后”赫德冷笑,“给她凑齐修圆明园的钱,也许可以博美人欢心”
“太贵了,把英国的赔款吐出来都不够。”苏敏官假装没听出对方的讥讽之意,认真分析,“我们做买卖的,讲究的是用最少的钱,做最有效的事。”
一个海关帮办敲门,送来最新一期北华捷报。
苏敏官不动声色,用袖口遮住枪筒。
“看什么看”赫德无奈地呵斥那帮办,一边挤眉弄眼,“这是跟我商议要事的客人。”
苏敏官伸手给赫德斟了一杯茶,微微侧脸,送去一个春天般温暖的微笑。
年轻的帮办心里疑惑。赫大人一向效率超群,约见会客从来不超过一个钟头。这可已经一整天了”
不过上级的事儿他不敢多问,看着两位聊得热络也不敢插话,赶紧躬身“就走,就走。”
完全无视老板的求救眼神。赫德气得抓掉好几根头发。
他气哼哼地想,等他回到上海就秋后算账,苏敏官这人不留犯罪把柄,但一定得找茬,把义兴船行罚个痛快
苏敏官冷笑一声,拿过报纸。
“洋务派的滑铁卢中国官场内讧,与外国洋行交好竟被用作攻击手段”
洋人还算给面子。林玉婵偷送去报馆的爆料求救信,不知为何被改头换面,以一个自由记者的名义,掐头去尾登了一小段,看得出修改嫁接的痕迹。
内容么,基本上忽略了她的倒霉冤情,而聚焦在了更加宏观的层面顽固派和洋务派的明争暗斗上。
原本这种中国官员内斗的消息,洋人报馆是不太在意的。但此事又莫名其妙牵涉到外国洋行当然不会给洋行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但洋人平白躺枪,那记者还是可劲儿嘲讽了两句,那辛辣的语气似曾相识,神似退隐江湖已久的ec班内特。
赫德读过报道,神色凝重了些。
现在才相信林小姐是真正被人摆了一道。官商之间的小额交易从来禁不住,海关只好装没看见。但怡和洋行绝不可能他眼皮底下对中国官员巨额行贿否则他不可能不知道
“赫大人,彻查怡和洋行,闹得越大越好。最好让工部局把那个买办唐廷枢拘捕。抓他一家。多抓几个更好。”苏敏官毫无压力地拉人下水,“再写一份声明登报”
“做不到。”赫德干脆拒绝,“海关还要声誉呢。”
“对前海关雇员见死不救,倒是挺有助于海关的声誉。”
“我已经给总理衙门写了信,请求他们宽待林小姐。”赫德忍不住辩白,“至于他们会不会听”
“总理衙门的人自身难保。如果他们失势,你还是先关心一下你的广方言馆吧。”
苏敏官在赫德的笔筒里挑挑拣拣。选了一支最有姿色的钢笔,飞快地在纸上写字。
“据我所知,这是裕盛及他麾下一众清流派的名单。裕盛倡导节俭,成立了一个什么补丁会,会员都是文官,我打听出几个。”苏敏官边写边说,“就你所知,这些人里,有没有哪些比较嗯,禁不起推敲”
赫德摇头“就算有人有把柄,也不会落到我手里。”
苏敏官“跟你说得上话的文武官吏有哪些”
不用他讲,赫德已经开始列人名,从官职最大的开始。恭亲王奕、军机大臣文祥、江苏巡抚李鸿章
苏敏官提醒“籍贯。”
赫德为难“我从来不在意这些”
他灵机一动,按铃叫来一个机灵的中国籍通事。
这次他不再对下属挤眉弄眼了。苏敏官给他出了一张考卷,按着他的脑袋要他答题。可是答着答着,他发现,自己竟然被这卷子上的挑战吸引了,不想放下笔。
是因为对林小姐的怜香惜玉吗他不知道。也许更是因为,窥到了进军中国官场阴暗面的旁门邪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