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婵把那只出土的鸭子要了来, 一边慢慢啃,一边观察对面的火爆场面。
眼看潘大爷欲言又止,她赶紧说“这只鸭子我买, 不白吃您的。不过我要句实在话, 如果我能帮便宜坊抢回客源,您真能再带我去一次令妹府上”
她这话是完全的海派思维,顿时把潘大爷说怒了。
“一只鸭子还收费,白送你了你真能帮我,我豁出去也帮你, 扯那么多干啥小瞧我”
林玉婵看到冯一侃朝她连使眼色, 顿悟, 赶紧道歉。
旗人最好面子, 即便眼下八旗没落, 大批旗人穷得揭不开锅,也得摆上个穷架子, 穿着长衫去茶馆站着喝茶。你跟他提什么等价交换、契约合同, 他觉得你侮辱人。
林玉婵招呼冯一侃“潘老爷说了, 这鸭子他请那我就借花献佛, 大哥坐,一块儿吃。”
冯一侃贫穷日久,如今赚着每天八角银钱的外快,还包吃, 很久没这么舒坦了。
遂笑眯眯道谢, 指点她“姐姐, 不怪潘老爷生气。您这吃法错了。鸭肉得蘸酱、放葱丝、卷饼。像这样”
一张鸭饼卷完,林玉婵已经不见人影。
她混在全聚德排队的人流里,大大方方往里张望。
两个饭店, 烤鸭的方式略有不同。一个是挂炉烤,一个是焖炉烤,并非决定性的差异。两家店装潢也差不多档次,服务人员人数素质都相似。便宜坊有老字号的噱头,全聚德也有御膳房的招牌。唯一的区别就是全聚德挂了个书法家写的牌匾。但便宜坊的牌匾写于道光年间,勉强算是打平。
京师地界,银元钞票都不流行。买东西主要用“京钱”,一文合外省的两文。一席烤鸭,连鸭子带卷饼带小菜鸭汤,需要京钱一吊,大约合银元三角。
不算平民日常食品。是小康之家打牙祭的水准。
不过,全聚德“半价烤鸭”横空出世,一下子吸引来许多低阶层的顾客。队伍都排到街口去了。
相比之下,门庭冷落、价格又贵的便宜坊,就显得撒气露风,十分让人没食欲。
而且京里人吃烤鸭,可不像土包子林玉婵那样上来就啃得先用筷子挑了甜面酱,涂在荷叶饼上,铺开葱丝、蒜泥、萝卜条,然后挑那连皮带肉的鸭肉片,均匀排在菜码上,皮薄馅大那么一卷,慢条斯理那么一咬,满口香脆流油,一口能品上半天。
然后,脆鸭皮蘸细白糖,最后是热腾腾的鸭汤,一鸭三吃,心满意足。
正因为此,饭店里翻台率低,更使得等位队伍庞大,仿佛半个北京城都放下手头的事,前来尝上一口。
有人等得心焦,见那衣着打扮明显比自己穷的阶层,排队排在自己前头,更是不忿,各自嚷嚷着自己的社会关系,试图插队。
店里伙计乐在其中地维持秩序“一视同仁,一视同仁哈,爷您再等等,人人有份小的会催催里头各位快点吃”
说毕,别有用心地朝对面的便宜坊看上一眼,那眼神明晃晃带着挑衅。
潘大爷气得一拍桌子,“咱们也半价”
“不成。”林玉婵匆匆赶回,一口气建议,“价格战不能这么打。就算你们的鸭子卖价一样,他们还有个新鲜的名气,您的销量还是上不去。我看对面也是不差钱的主儿,您当然不能任其宰割,得找准对策。”
有上海运输业的华洋价格战做参考,她知道,价格战中,跟着大财阀降价是下下之策。杀敌一千自损两千,只能死得更快。
潘大爷一愣“那你说咋整”
林玉婵沉吟片刻,慢慢说“先把外头排队的、那些阔气的老少爷们给抢过来”
华人船行是如何应对价格战的错位经营,细分市场领域,譬如坚守非开埠港口,增设华人专有服务,先争取一部分忠实客户
全聚德粗暴降价,引来不少平时吃不起烤鸭的普通工薪阶层。相比之下,有点小钱的顾客也被挤在门外,被迫一起排队。
他们倒是有钱吃便宜坊的原价烤鸭,问题是,两家饭菜质量差不多,谁愿做那冤大头,平白多付一倍的钱
若在商业气氛浓厚的广州上海,肯定会有人花钱买时间,宁可多掏腰包,也要省那排队的工夫。
但在万事慢半拍的帝都,人人时间不值钱。就算是家财万贯的富二代、官二代,也不介意随便浪费一下午,玩鹰逗蝈蝈养鸽子抽烟,什么耗时间他们喜欢玩什么。
要让其中任何一位京城大少,独树一帜地离开队伍,做那第一个“花钱买时间”的傻子
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
所以,便宜坊需要发展自己的独特优势,要让有钱客人们舍得为这个优势付钱。
林玉婵脑子转飞快,一口气想到七八条改进策略。但是都需要时间。
她总不能在北京耗上几个月,帮助便宜坊慢慢转型。
她蓦然转头。冯一侃卷着破袖口,嘴里塞着半卷鸭饼,嘴角酣畅淋漓地冒着鸭油,正吃得十分忘我。
“冯师傅,”林玉婵笑道,“之前咱们说好了,八角钱一天全包,干什么都行,对吗”
片刻后,全聚德门口的长队队尾,有个穿破布褂子的大老粗,大约是等得不耐烦,忽然开口,朗声道“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小的是天津码头说相声的,今儿给各位爷免费说上两段儿,赛排队无聊不知各位喜欢听嘛段子”
他的声音清滑干净,不疾不徐的那么一句,立刻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力。
有人叫道“好”
冯一侃清清嗓子,不疾不徐,开讲定场诗。
“远看忽忽悠悠,近看飘飘遥遥。不是葫芦不是瓢,在水里一冲一冒”
周围人声立刻弱了七分。众人不由得伸长耳朵。
“有人说是鱼肚,有人说是尿泡。俩人打赌江边瞧,原来是和尚”
啪一拍手,赛醒木。
“洗澡”
周围人哈哈大笑。包袱响了。
冯一侃说的是流行的“八大棍儿”,是专门在饭点时刻,别的艺人都去吃饭了,为了留住观众,就留一个人撑场子,说些长篇的、连续性的单口段子。
这些段子,有连续不断的悬念和钩子,抓人。有经验的师傅也懂得拿捏情绪,观众听着听着,往往一不小心,一个钟头过去了,这才想起自己没吃饭。
而且这段子是天津码头上传来的,京师里少有人讲。
“时间过得快,一晃就到了六岁。可有一桩,这孩子不会说话,赛个哑巴”
这故事有起承转合,有包袱有扣子,很快渐入佳境,说得酣畅淋漓。
旁边几十个排队的不再抱怨,安安静静地听,不时爆发出阵阵笑声。
全聚德的伙计也喜从天降。本来还担心排队的着急,正好来了个现成的哏王。放松听了一会儿,掌柜的传达指示,给这相声师傅送一吊钱。
冯一侃正要抖个包袱,眼看有人赏钱,按规矩谢了。
然后,他揣着那一吊钱,来了句“风沙太大喽。”
接着,一个向后转,慢悠悠走进对面便宜坊。
排队的人被一口气吊在半空,急了。
“哎,师傅,回来还没讲完哪”
“把这段儿先说完成吗急死了”
“回来爷赏钱”
但这位是走江湖的奇人,又不是全聚德请来的,只是一时兴起,友情给队友们解个闷儿。按规矩,他想开张就开张,想休息就“且听下回分解”,并没有留下来的义务。
片刻后,空荡荡的便宜坊烤鸭店里,传出来若隐若现的段子声。紧接着是稀稀拉拉的掌声和喝彩声,以及时不时的夸张大笑。
这边排队的傻眼。
要是一直无聊排队也没什么;可是“由奢入俭难”,刚听了几分钟舒坦,一下子又寂静难耐。风沙吹在脸上,周围人的头油味儿蹿进鼻孔,肚子骨碌碌的叫,全聚德的大门还在半里之外,时间突然显得格外漫长。
忽然有人骂了一声。
“丫的,烦死了爷又不是出不起那半吊钱”
说着大步出队,也来个向后转,一头扎进便宜坊。
有一就有二。几个阔少扭身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