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千两银子到手又飞了,这丢脸事纵然她不愿宣扬,过几天还是传到苏敏官耳朵里。她拼着被他挖苦嘲笑,视死如归地一抬头,正色回答“我只是想讨回我应得的投资。”
可不曾想,他们的现钞竟近似源源不断。外资银行一路大开方便之门,把西方列强从其他殖民地掠夺的财富,源源不断地输送到这个小小的“战场”之上。
有几家华人船商求助于古老智慧,派人前去游说,试图让分化几家洋行的联盟。但人家的联盟是白纸黑字的合同,违约了赔巨款,且西方列强互相制约,谁都不敢轻易撕毁。
华人船运的客源流失得飞快。就连官员公款出行,也开始慢慢选用洋人船运,付一折两折的价格,拿全价的报销,省钱省得不亦乐乎。
苏敏官也只能见招拆招,改革航路,令人简化了华人买票的手续,出行前祭神,船头设扔钱功德箱,所有客船加配厨房火灶茶叶,让乘客们能随时喝上热茶。另外船上配通译、文书,帮助乘客进行对外交涉、办理复杂手续
因着这种种照顾华人的便利,总算留住了极少数忠诚客户。
至于他那置船、置地、扩张业务的一系列壮志,也只能暂时搁浅。
苏敏官无奈地看她一眼,起身将报纸挂回原处。
这么明显的事也就康小姐自己觉得可以永远瞒下去。
英国领事馆去年举行的圣诞晚宴,都没来过这么多人。
有人还会感叹,好好的一个有钱人家闺女,居然眼瞎便宜了洋人,想来是贪慕虚荣,以致自咽苦果,真是可怜可恨。进而得出结论,嫁人还是该嫁中国人老实肯干,通晓礼义,尊重妇女,就算生得矮点黑点,身材样貌又不能当饭吃。况且男人瘦小,打起老婆来还没那么疼呢。
总之,这案子以惊人的速度横扫华夷两界。今日英国领馆院门一开,把群众的期待感推到最高点。
林玉婵叫的马车早在一里地外就走不动。她干脆跳下来,用双腿走完最后一段路,来到门外等候区,挤在混乱的人群中。
一抬头,看到奥尔黛西小姐盈盈走来,她穿着高领长袖,在闷热的天气里使劲扇扇子。
虽说对苏老板来说,食言而肥是家常便饭;但他能把自己关于投资的意见给吃回去,四舍五入就是个小小的道歉。
“八字没一撇呢。”她说,“也许败诉呢。也许诉讼费几千两银子呢。”
苏敏官侧首,看着她那记仇的小冷笑,不禁莞尔。
她被人挖了这么大一个坑,眼看摔得鼻青脸肿,却能从旁人意想不到的地方,一步步的爬出来。
败诉就败诉,她敢用洋人的游戏规则跟洋人硬刚,有这勇气,不怕筹措不到两千两银子。
苏敏官深深看她一眼。这个韧性出奇的姑娘,不论被社会毒打得多痛,就算被一巴掌拍进阎王殿,她也能就地刨土,慢慢把自己往上推,最后露出个狼狈的小脑袋,重新生根发芽。
换了他,遭到这种强抢戏码,可能直接提枪上门了。她呢,她有自己的风格。文明,优雅,看似脆弱,却把野心和獠牙藏在后头像洋人一样。
苏敏官忍不住撩她的鬓角,摸摸那软软的脸蛋。她这一口牙,咬人也很疼的呢。
林玉婵笑他“哟,还有钱订报纸呀”
外资船商的价格战打了几个月,华人船商还有四家苟活。这四家船商结成联盟,守望互助小姑娘神采奕奕,然而眼中的红血丝清晰可见。这些日子怕是天天点灯夜读,恶补洋人的法律知识。
“觉还是要睡足。”他没头没尾地关心一句,马上又说“茶叶量产之后,我可以订购。”
没办法,谁叫科尔先生缺根筋,志向远大来中国办厂,可惜政治敏感度不佳。先是糊里糊涂接了苏敏官拆卸轮船的单子,帮助这个天煞孤星绝地逢生,被英美同行们排挤好几个月;然后又被银子诱惑,答应跟上海洋炮局合作,为大清政府制造军械零件。这下可好,一下成了“暴`政帮凶”,大清的银子挣到了,没人愿意再带他玩。
科尔先生有心退休,把厂子卖了回美国养老。但同行压价,谈不拢。想干脆卖给大清朝廷,给他们当一个工业生产基地,没想到清政府也不给面子,说没这个预算。
科尔先生不明白,中国政府不是正在搞什么“洋务运动”吗不是盼星星盼月亮的引进西方科技吗民间商人都知道弄蒸汽轮船,中国政府不眼红他这些机器区区十万两,拿不出来
这他就不懂了。朝廷里积极办洋务的,和地方上吃俸禄拿决策的,根本不是一拨人。洋务派千辛万苦,从老佛爷手中抠来的银子,都在上下沟通中损耗得差不多,不知到了谁的手里。无利可图的事,哪个地方官乐意花时间。
婵摸出一张纸,“我是班内特先生的代理人,这是领馆寄来的通行证”
平日里井然有序的英领馆门口,此时也横七竖八地停满了马车。有些侨民眼看交通拥堵,干脆换了中国人的轿子、独轮车,溜缝儿似的从马车之间灵活钻过去,把本来就堵塞的大街塞得满满当当。
洋行职员、水手、领航员、太太小姐、教士、文员、广方言馆外教、甚至工部局公务员
所以他的厂子只能不咸不淡的维持着。以至于现在,一个小小的中国女商人,想用他那造枪造炮的机器,给自己造什么蒸汽制茶机,科尔先生翻开自己的银行账户,果断决定接单。
好在图纸都是现成也不用他请技术人员,直接开工就是。
“一个月内完工,否则按天交付滞纳金,小姐放心。”科尔先生捏着汇票,笑成一朵花,“我就等着林小姐的尾款。”
这个衙门并没有单独的办公大楼,庭审地点是借用了英国领事馆里的一间屋子。这房间平时空荡荡,此时人满为患,临时从各地调集了几十把椅子,有中式藤椅,有欧式沙发,还有小板凳、竹席,混搭着摆在一起,依然容不下前来旁听的侨民。
平日里井然有序的英领馆门口,此时也横七竖八地停满了马车。有些侨民眼看交通拥堵,干脆换了中国人的轿子、独轮车,溜缝儿似的从马车之间灵活钻过去,把本来就堵塞的大街塞得满满当当。
洋行职员、水手、领航员、太太小姐、教士、文员、广方言馆外教、甚至工部局公务员
林玉婵看着那份辞藻华丽的通稿,点头承认,自己确实出了许多煽情的点子。
遂不好意思“你把这事当笑料在船上说啊”
金融危机如同秋风扫落叶,半数外贸商人炒房破产,流落回乡,她的生产线却在源源不断地开工那场景想想就激动。一周后,马戛尔尼太太状诉马戛尔尼先生的嫁妆案件,如期在大英按察使司衙门开庭。
大英按察使司衙门主理洋人之间的诉讼。衙门有个高大上的名字,其实基本盘不大,每年接到的案子屈指可数,基本就是些劳资纠纷、小偷小摸、走私破产、酒后互殴之类的小事。
“林姑娘,我收回上次的态度。”他的声音在芦苇丛中回荡,有股湿润之气,“若你真能拿回款子,你那个制茶蒸汽机,还是可以试一试的。”
林玉婵盯着他的背影,小小哼了一声。
英国领事馆去年举行的圣诞晚宴,都没来过这么多人。
领馆卫队扯破嗓子维持秩序,还临时调来几个巡捕。克劳福德督查亲自坐镇,顶着一张严肃面孔大声喝道“秩序秩序”
事实证明,洋人看起热闹来,那投入的程度跟中国人不相上下。
谁让这案子还没开庭,已经闹得满城风雨。在ec班内特公开发难之时,马清臣正在视察洋炮局新厂区,几天没看报纸。等他回到府上,事态已然发酵,就连他家厨子都朝自己挤眉弄眼,颇有幸灾乐祸之意。
马清臣看了报纸,两条整齐的胡子都气歪了。
自古妻子嫁妆归丈夫,怎么还有那么无聊的人,在这种常识上做文章
关键还得到了自己妻子的默许
妻诉夫,她还真想得出来
想找郜德文质问几句,人家早就分居别院去了马清臣学习大清官员的优秀传统,置了好几个大宅子,用来社交宴请,自己也可以冬暖夏凉的换着住。官太太为了疗养,搬去另一个宅子暂住,也是很寻常的事夫妻两人每天挤在一个炕上不分开,那是平头百姓才做的寒酸事。
林玉婵轻声问“订中文的上海新报就够了,大家上船看看报纸,也是个消遣。北华捷报那么贵,又是英文,没必要在船上配备吧”
苏敏官翻开报纸中的一页,似笑非笑。
“我可以让人解说洋人的文章,给大家说书解闷啊。”
翻开的那一页报纸,半幅的版面洋洋洒洒,标题是涉外婚姻,甜橙还是苦果是什么让柔顺的中国女人鼓起勇气,和她深爱的丈夫对簿公堂
署名是著名的ec班内特。
在以感人的知音体叙述了那位可怜的中国太太的困境之后,这位崭露头角的新锐自由记者发文表示,自己会出面帮助善良的马戛尔尼太太,让她拿回属于自己的一份嫁妆。诉状已托人递到大英按察使司衙门,请各位读者静候佳音。
“标题是你起的吧”苏敏官忍着笑,“那个大小姐肯定想不出这么煽情的话。”
林玉婵倒吸口气,“你怎么知道这次也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