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婵身在大清,底线一路下降。如果“不嫁人就死”,那还是生命诚可贵;但问题在于,这个时代的医疗条件她已经见识过了;自己的区区十五岁年纪,要是真去全职给人“传宗接代”,那大概率活不过平均寿命。
所以不能走这条路。她宁可出卖力气来换生存。
她想,自己能跟别人干一样的活儿,吃的不比别人多,这么香喷喷的剩余价值,大有剥削的空间。
资本家逐利,王全没理由不答应。
王全却毫无资本家的觉悟,焦躁地扇扇子,抓着她的胳膊就往外拖。
“我又不缺钱德丰行里什么时候有女人干活晦气不晦气来人”
林玉婵蓦地抓住门框,抬头问“你还是要卖掉我”
王全冷冷哼一声。
林玉婵深吸一口气,小声说“那好,转日人家问我为什么齐家不要我,我可就实话说”
王全脸色一变,“闭嘴”
“是齐家少爷没钱赎青楼姑娘,他们家王掌柜揣摩上意,偷偷给少爷找来一个长得差不多的良家女。谁知少爷只是一时兴起,转头不要了,他们只好把我卖了出来王掌柜,这话要是传到老爷耳朵里,您可得想好了怎么答。”
王全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我、我打死你”
话没说完,他自己先闭嘴。十五两银子啊,摔个碗还能听响儿呢。
况且,万一少爷回心转意呢
林玉婵抓住他这一点犹豫的间隙,抢着说
“要么您把身契给我,放我白走;要么就留我在德丰行干活。您放心,我守口如瓶,绝不出卖您和少爷。”
王全万没想到,这个妹仔是他亲自相看、亲自买的,买的时候还胆小如鼠,哭都不敢大声;谁知病死一趟,怎么变得这么伶牙俐齿,还知道威胁他
茶行伙计探头探脑,小心道“掌柜的,前台有客”
王全吹胡子瞪眼,无奈拔步就走。林玉婵跟在他身边。
“掌柜的,留我了”
王全整了整衣领和辫子,眉头一皱,计上心来。
“想干活是吧成。”他眯起眼,嘴角咧出一个阴险的笑,“但我这里可只有大男人,大伙解手都在库房后面的小巷子里”
林玉婵一愣,回想上午送货,经过某个地方的时候,确实冲鼻一股子味道。
王全“你要是能跟力夫兄弟们一起吃喝拉撒,我就留你,哈哈哈”
说着推开前台铺位的门,扬长而去。
林玉婵咬牙切齿,一时间没辙。
更不妙的是,中午灌的两碗稀粥,现在早就消化得七七八八。留下一肚子水,现在好像有点无处可去。
苏敏官倒是被她的直白暴击一记,脸上飞快地红了一红,随后不甘示弱地跟她比坦率“那你去啊。”
林玉婵轻轻跺脚“没有地方。”
“点解”
林玉婵不答,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左顾右盼。库房里男人们进进出出,有人还在张罗着收拾地上的茶屑泡水喝。她听着水壶咕嘟咕嘟的声音,愈发不能忍。
她有点后悔了,王掌柜这招杀手锏,明明是逼她赶紧回府里缩着。这个时代可没有街头公厕,哪个女性在家宅外头一呆呆一天的
更可气的是,苏敏官还在趁人之危地盘问她“我看王掌柜对你态度恶劣,他跟你到底有何恩怨你告诉我,我或许能帮你找个方便的去处。”
林玉婵满脸通红,不过脑子就交底儿了“我、那个王掌柜买我是为了送给齐少爷谁知少爷变卦不要我了我不想被卖掉这才死乞白赖地缠着王掌柜让他许我在茶行帮工做苦力不过他还没松嘴”
苏敏官嘴角一翘,拍一下她肩膀,转身出了库房。
林玉婵一个激灵,跟上。
还不忘急中生智地解释“少爷您这可不算帮我,我要是憋坏了就没人带你看茶了,所以算互惠互利”
苏敏官快步穿过大街,沿着一段凹凸的石阶径直向下,顷刻间来到水边码头。岸边房屋沿一字排开,拥挤而错落有致。码头上晒着连串的渔网,水面上大小帆船林立,随着波浪轻轻撞击,微风送来一阵阵腥味。
码头空地上尽是渔民自建的简陋屋院。苏敏官敲了两下门。
院子里个贫家少妇,围着碎布围裙,正在晒鱼。
广东气候湿热,海里捕捞的鲜鱼容易,因此海鱼上岸后多半要立刻加工腌晒。一般渔家都是男人清早出海打渔,日出时返回,便是完成了一天的工作。剩下的加工、贩卖,都由女人完成。
但这屋院里却没看到男人,只有那个女子,倒像个车间工厂。
“嗨呀,敏官少爷”一个腰间系了条红带的少妇惊讶地站起来,“不是说去北边做生意吗,怎么没走”
“还有点事没收尾。”苏敏官简略道,指指林玉婵,“红姑,借用一下你家茅厕。”
红姑一句话没多问,爽朗招呼林玉婵“妹仔,这边”
渔家的所谓“茅厕”出乎意料的干净。相邻码头,下通珠江,汩汩活水,非常环保。
林玉婵“绝处逢生”,觉得身上轻了两三斤。
红姑还大方地表示“妹仔,你是敏官少爷的朋友以后有什么需要,随时来这儿解决”
林玉婵对苏敏官的敬仰之情如滔滔江水绵延不绝,一边蹦蹦跳跳一边好奇“你们怎么都认识这个嗯,敏官少爷”
红姑晃着油亮的发髻,笑道“上下九谁人不识小敏官唉,说起来是个苦命的孩子。他老豆是过去十三行大商人,可怜破产了,他自小就在街市上打杂帮工,吃了不少苦,也时常照顾我们生意。我们这些认识的,叫他一声少爷,也是玩笑。其实在上下九混生活的,谁又容易呢”
林玉婵点点头,没想到小白少爷这看似离奇的履历,竟然真没什么水分。
她问“那他如今”
他如今在怡和洋行做事,红姑知道吗
她刚问出个开头,猛然觉得身边气压降低。苏敏官走来门口,打个响指,打断了林玉婵和红姑的攀谈。
他给了林玉婵一个警告的眼神,“再带我回仓库看看。”
这回林玉婵身轻如燕,跑跑跳跳精神抖擞,把仓库里上上下下跟苏敏官介绍了个遍,连带自己一个上午的观察,通通交底。
“这些都是毛茶,德丰行有专门的采办到乡下去收茶农的茶,收购价当然是机密,只有账房詹先生知道洋商来买茶通常是派买办,我一上午见到两三个。每天茶市有个开盘价,就写在那个小木板上”
苏敏官大多数时候沉默,双眼没闲着,像一双吸力极强的磁铁,将仓库每一个角落慢慢扫视过去。
“精制茶叶的地方在哪”他忽然问。
“那道小门后面。”林玉婵答,“不过德丰行对他们的制茶手艺很宝贝,这道门基本上不开,进出都要登记”
她左看右看,总觉得苏敏官不像个正经买办,蓦然心里又跳出个念头,又小声问出一句不该问的“敏官少爷,你不会是来偷师的吧”
“偷师我还觉得齐崇礼是从我家偷师的呢。”苏敏官冷笑,“你再多嘴,我就不在你们掌柜面前夸你了。”
林玉婵心中微微一凛。
她今天忍辱负重、累死累活一天,就是为了让王全觉得她还有利用价值,不至于把她当赠品,随便卖给穷光棍。
苏敏官敏感地注意到了这一点,于是很委婉地要挟了一下。
林玉婵卸货之后满身轻松,又起了个挺荒谬的念头,轻声说“其实我跟那掌柜的没什么交情道义其实我挺讨厌他少爷您要是乐意,十五两银子就能把我买走。我一定对新老板忠心不二“
苏敏官怔了怔,忽然莞尔,摸摸自己下巴。
“买你做甚伺候我”
林玉婵“”
“抱歉,现在没闲钱。”
两千斤茶叶都不带眨眼的要买,十五两银子一个妹仔没闲钱。显然他在1863年到来之前,不打算再做一件好事。
林玉婵无话可说。她必须帮苏敏官谈下这门生意。
王全王掌柜正托着鼻子上的眼镜,聚精会神地侍弄柜台角落一套金桔盆景,嘴里喃喃道“这帮憨仔也不知道修剪,枯枝戳出来是要坏风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