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日林玉婵照常上工,发现周姨捧着一张宣传单,正央求常保罗给她读。
“是以前做丫环的姐妹给我的。小常啊,我这半辈子辛苦,攒下一百两银子不容易。你帮我看看,这地皮股票靠谱不靠谱”
英联房产公司的初始五十两银子面值的股票,此时价格飙升到将近八百两。但是没人肯卖,都捂在手里,都觉得股价会再创新高。由于严重供小于求,股票价格一天比一天高。
但,有那心细的郊区居民已经发现了。太平军战乱结束后,上海市郊并没有像以前那样迎来难民压境。大量官军驻守城郊,除了偶尔剿一下叛匪余孽,县城内外平静得好似无事发生。
也没有突如其来的买房需求。相反,租界内外不少房屋都贴上了待售的标志。牛车马车骡车独轮车,载着大量行李辎重,载着浩浩荡荡的男女老少,开始成群结队地离开上海。
自从“逆匪清剿”的消息传来,博雅公司的生意日趋清淡。因为不少供货商和客户,也都回乡了
苏敏官嗤笑“马后炮。敢想不敢做。”
林玉婵抢过去,直接把宣传单撕了。低头看看碎片上的文字,并非“英联”,而是一个不认识的房产公司。
“想都不要想。万一他们卷款跑路,你半辈子积蓄没了”
同时想,这些资本家简直没良心,都坑到不识字的底层妇女身上了
周姨当然不服,小声抗辩“那个苏老板说他们会跑路,他们就真会跑路太太你也不能事事听他的吧退一万步,我现在不是丫环,是您的雇工,我的钱财自己做主”
“你敢买那股票我就开了你。”林玉婵毫不退让,“你看着办。”
“四百两有人买吗前天还是四百两没有三百五十两三百两”
这边卖盘积压,那边无人接盘,银行里的华人柜员清闲得很,甚至打起了牌。
股民们只能自力更生,有人灵机一动,向过往行人兜售股票“如今我等急需用钱,这才贱价抛售。大家快来抄底呀票价马上会回升的”
还真吸引到了几个不明真相的闲人。打听到地产公司的股票原本面值四百两,如今下跌到三百两,当真是抄底买入之良机,遂跃跃欲试,左右打听。
有人稍微清醒一点,想起来“那么多新工地,可怎么都停工了呢大家都回乡,房子谁住地产公司怎么赚钱”
“但还款日还没到是吗”林玉婵立刻接话,“王全抵押时的地价估值虚高,如今地价下跌,据我所知,钱庄有权利立刻催还一部分款项,或是让他补充抵押物。而他手中的股票价值已不足以补充地价的损失,其余的抵押物更没有。所以您不妨开个价,如果债权人逾期,我可以立刻接手,帮你们免掉时间上的损耗。反正经营茶行你们也没经验,收不到太多孳息,白拿着还要花钱维护这样,能给多少折扣”
华掌柜一愣神,不免转头看苏敏官。
这小姑娘什么来头还满口“估值”、“债权人”、“逾期”、“孳息”,好像她真懂似的
这是孙武子教女兵,来他这里刷经验来了
苏敏官专心鉴赏会客室内的一套棋具,漫不经心说“跟她谈啦,我不管的。”
华掌柜当然不会信,满心想这小少爷玩票玩得够广泛,上次买轮船,现在改制茶。明天会不会去关外挖虫草
林玉婵“哦对了,清退和过户的事,自然是钱庄代劳的对吧毕竟你们更有经验。如果您拍板,我可以先付定金。”
华掌柜壮着胆,悄悄打量这姑娘的五官面容。
湘军淮军步步紧逼,战局如同倾泻而下的山洪,滔滔奔流往既定的方向。
猎奇而血腥的细节传遍街头巷尾。进出衙门的公人脚步轻快,个个喜气洋洋,都知升官发财近在眼前。
北华捷报刊载工部局董事会告租界外侨书,一边谴责清政府对叛军的野蛮屠杀,一边提醒大家做好难民大批涌入的准备。
上海租界的繁华,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全靠邻近省市的同行衬托。外界战乱越惨,租界里的和平越显得弥足珍贵,宜居性遥遥领先。同时,难民带来了大量的廉价劳动力,以及源源不断的住房需求。
林玉婵的预言成真。短短一个月内,地价果然又升一成。投机成性的洋人们成立更多的地产公司,继续筹钱建房,期待能收取天价的租金押金。这些众筹的款子,从洋行银行,到钱庄、票号、私贷,一路剥洋葱似的,摊到广大华人百姓头上。
众人一下转了一百八十度,上百只眼睛看向了那个花白辫子的人
“老黄”有人大喊,“你不也是苦主你怎么走了你不要银子了”
一下子十几人叫起来“黄老板,你怎么走了”
有人认为城内百姓已与叛匪同流合污,死有余辜;有人暗暗叹息,不敢多言;唯有那一众洋人地产商,捧着报纸眉开眼笑,心中盘算着等难民涌入,自己的地皮生意又能扩张多少倍。绕路拐上外滩,还没喘口气,又看到几家英资银行门口排出长龙,无数穿长衫的体面商人如坐针毡,在闷热的天气里排大队,衣衫汗迹斑斑。手里捏的,包里揣的,全是股票。
好在洋人家底丰厚,不至于损失过重,像那跳江自尽的吉布森先生毕竟是少数。大多数人依旧安居乐业,顶多见面时互相调侃抱怨几句。
据林玉婵所知,很多有钱买办,什么唐廷枢、徐润、郑观应,都曾大笔投资地产。眼下这些人财富缩水,连带着给洋行干活都没心情。郑观应的公馆一连几天大门紧闭,博雅公司想送个节礼都吃闭门羹。
它发行的所有股票,由于无人肯买,彻底成了昂贵的废纸。
其余地产公司的情况差不多,顶多是早死和晚死的区别。有些公司干脆宣布破产,留个股东一堆破烂家什;有些背靠大洋行、资金雄厚的,虽然不至于倒闭,但也元气大伤,纷纷关门放假,在上海滩留下一个落寞的背影。
王全脸色煞白,比旁人反应快了几秒钟,终于意识到
“黄老板你不许走大家拦住他黄老板,当初就是你拉着我买英联的股票,赌咒发誓会赚大钱你今天走了是个什么意思你难道你和他们是一伙的枉我还拿你当朋友”
众人一下子如梦方醒。几个月来,那个看似左右逢源,创业故事一大堆,热情拉着他们投资地产股票的“黄老板”,霎时间,拳打脚踢。张百万年轻机灵,鼻青脸肿地冲出人群,一溜烟跑了。黄老头躲闪不及,被一拳打中肚子,又被一脚踢中小腿,额头磕在马路边,疼得在地上蜷成一团。“
“只要您别给他额外宽限。这钱他十有还不出。”林玉婵立刻道,“若他真还了,这定金您也不需要了,原封退给我就是嘛,相当于我给您了几天的无息贷款,您左右不吃亏呀。”
华掌柜求助似的,再看一眼苏敏官,对方根本不鸟他。
只好顺着她的话说“这个嘛,定金最好是现银,姑娘您懂的”
“现银好办,但得九五扣息,行规,您懂的。”
林玉婵“我没有”
苏敏官招手拦一辆出租马车,拉着她上去。
“好啦。现在去取银子还我。迟了我要收利息了。”
但她也知道,两人心照不宣的策略,就是利用当前人们轻视女子的心理,让那华掌柜把大部分精力和注意力都放在了苏敏官身上,脑补了一大堆冗余信息,这才能让她趁虚而入,乱拳打死老师傅,给自己谈出一个漂亮的合约。
谁让那华掌柜始终不把她当正经商人,九成时间都没正眼看她,自食苦果呗。
她不是抠门的人,况且这合约若真能履行,就算再多出四分之一的价钱,她也是大占便宜。
于是抬起头,甜甜一笑“佣金不少你的。但要等年底和货款一起结账。”
好在洋人家底丰厚,不至于损失过重,像那跳江自尽的吉布森先生毕竟是少数。大多数人依旧安居乐业,顶多见面时互相调侃抱怨几句。
据林玉婵所知,很多有钱买办,什么唐廷枢、徐润、郑观应,都曾大笔投资地产。眼下这些人财富缩水,连带着给洋行干活都没心情。郑观应的公馆一连几天大门紧闭,博雅公司想送个节礼都吃闭门羹。
它发行的所有股票,由于无人肯买,彻底成了昂贵的废纸。
红姑笑道“妹仔,你没看到最近大街上多少寻死觅活的做买卖的几乎人人都赔本,就咱们还吃香喝辣,我们不服不行啊”
林玉婵恍然大悟,笑出声来。
但她也知道,两人心照不宣的策略,就是利用当前人们轻视女子的心理,让那华掌柜把大部分精力和注意力都放在了苏敏官身上,脑补了一大堆冗余信息,这才能让她趁虚而入,乱拳打死老师傅,给自己谈出一个漂亮的合约。
谁让那华掌柜始终不把她当正经商人,九成时间都没正眼看她,自食苦果呗。
她不是抠门的人,况且这合约若真能履行,就算再多出四分之一的价钱,她也是大占便宜。
于是抬起头,甜甜一笑“佣金不少你的。但要等年底和货款一起结账。”
说完,故意又将那合约帖袋搂上一搂,然后张手,车厢里抱住那个“收费刷脸”的恶少。
“我心里没底。”她收回方才的眉飞色舞,贴着他耳朵,小声说,“德丰行比徐汇茶号贵多了。七千两银子,要是出一点问题,博雅多半要扑街”
马车颠簸,苏敏官轻轻拢住她后背。
除了那少数窥到风声、及时跑路的地产商,众多侨民均有亏损。太太小姐们的首饰盒里光泽暗淡,海关职员上班时长吁短叹,就连工部局巡捕房乐队也暂停了几场演出,因为活动经费被人挪用炒房了。
博雅洋楼门口挂着昏黄的油灯,楼里香喷喷、暖融融,在大萧条初期的上海,关起门来偷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