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则是被她镇定的态度唬住了。这就是商会的“理事长”她竟然不跑,不求饶,不解释,一点也不显得理亏
那几个捋袖子的连连后退,尖叫一阵。
林玉婵昂然抬头。
义兴商会虽然是合法组织,毕竟沾了义兴的关系网,这会馆里头,上上下下,也就藏了十几条洋枪吧
当然藏得很隐秘,不像在茶馆里那么随意,一般官兵搜不到。
林玉婵特地从暗柜里找出一杆粗壮的筒子枪,而没用自己练熟了的德林加1858。直觉告诉她,这些乌合之众不敢真的拿血肉扛子弹。挑一杆大枪,更能吓唬人。
她不太熟练地填子弹,拨弄保险栓。
别人都在发愁“巨额利润泡汤”,王全却比旁人多一步理智,只求拿回本金,一部分本金也行,尽可能减小损失。
但英联房产公司如今已是空壳一座,洋老板早就归国跑路,剩下一个弃卒张百万,别说五十两,就是五两银子一股回购,也是有心无力。
这算是很理智的提议了。可惜周围的男男女女,都沉浸在积蓄成空、万贯家财不翼而飞的极度愤怒中,王全的话他们根本听不进去。
霎时间,拳打脚踢。张百万年轻机灵,鼻青脸肿地冲出人群,一溜烟跑了。黄老头躲闪不及,被一拳打中肚子,又被一脚踢中小腿,额头磕在马路边,疼得在地上蜷成一团。“
“老儿冤枉我、我也是苦主,我的佣金也都买了他们的股票不信你们看,你们看啊我买了足足四十股”
辩解声逐渐化为惨叫,惨叫变成呻`吟,越来越弱。
苏敏官漫不经心地看了一会儿,轻声提醒“再这样下去可能会出人命。”
林玉婵纠结了好一会儿,一横心道“不救咱要是去干预,人家把咱们也当同伙给打了”
一个佝偻肮脏的身影,悄悄溜出那一盘散沙的砸门众,贴着墙,慢慢往外走。
林玉婵抢上一步,叫道“这是谁他怎么偷偷跑了”
乱哄哄的嘈杂声中,一声尖锐女声鹤立鸡群。
众人一下转了一百八十度,上百只眼睛看向了那个花白辫子的人
“老黄”有人大喊,“你不也是苦主你怎么走了你不要银子了”
一下子十几人叫起来“黄老板,你怎么走了”
王全脸色煞白,比旁人反应快了几秒钟,终于意识到
也没有突如其来的买房需求。相反,租界内外不少房屋都贴上了待售的标志。牛车马车骡车独轮车,载着大量行李辎重,载着浩浩荡荡的男女老少,开始成群结队地离开上海。
“这是当日各大银行汇率。”林玉婵介绍,“许多华商不懂换汇,跟外国人做生意时平白浪费时间”
说得冠冕堂皇,貌似很为洋人考虑。其实是为了避免洋行利用汇率坑蒙拐骗。
“另外,商会内部成员也会利用这个统一汇率表,互通有无,按照自己的需求,兑换一些货币。不必跑腿走钱庄银行”
康普顿小姐像个误入圣诞村的小孩,左看看又摸摸,笑容无比满足。
有几个来华的外国女子,能接触到这么原汁原味、这么烟火气十足的,中国人搞的东西
她结婚之前所有的下午茶谈资都有了
先前那丝绸商人老白,凑近轻声问“苏太太,这闺女说的啥,我们都听不懂”
林玉婵还没来得及答,忽然听到砰的一声响,从大门方向传来,
紧接着是门房慌乱的声音“大家高抬贵手,我们是合法注册商会”
堂中十几个友商齐齐站起来。
院子门大开,忽忽上百人涌入,三教九流老少都有,人人挥着拳头,脸上带着愤怒的神色。
还真吸引到了几个不明真相的闲人。打听到地产公司的股票原本面值四百两,如今下跌到三百两,当真是抄底买入之良机,遂跃跃欲试,左右打听。
有人稍微清醒一点,想起来“那么多新工地,可怎么都停工了呢大家都回乡,房子谁住
林玉婵远远看着码头上那苍白的洋商尸首,不由攥紧了苏敏官的袖子。
她忽然说“快,咱们去英联房产公司看一下”
“英联房产公司”门口也聚了一群人。有真的股东,也有看热闹的。
“就是这个伤风败俗的商会跟洋人学的东西,能有啥好还有女人进进出出,不知羞耻”
“黄老板你不许走大家拦住他黄老板,当初就是你拉着我买英联的股票,赌咒发誓会赚大钱你今天走了是个什么意思你难道你和他们是一伙的枉我还拿你当朋友”
几个闻讯而来的天地会里的六排十排小成员,此时悄悄踅过来想帮忙。林玉婵使个眼色,让他们候在里面。
她一个弱女子持枪算自卫。再多几个大汉端着枪出来,就是反过来耀武扬威了,反倒让己方没理。
在许多传统中国人眼里,光怪陆离的租界像一块毒瘤,腐蚀着原本秩序井然的中华大地。时髦女子公然出入茶馆麻将馆,交际花将衣衫改得格外紧窄,女人不顾家,跑到工厂去赚钱都是租界里传来的洋场习俗,经年累月,把整个上海、整个江南的风气都带坏了,实在可恶可恨。
却有大胆的,躲在人群里质问“租界里是洋人法律,让女子注册商户也就罢了,可这毕竟还是中国,还是大清地界,小娘子你也还生着黑头发黑眼睛,何必生那崇洋媚外的心洋人允了的,就一定对吗小娘子,老朽年长,奉劝一句,做个中国人,别做那辱没祖宗的事。你有家业有钱财,这是好事,找个机会交给家里男人打理,强似你出来抛头露面,惹人嫌”
“我在这里买了一千两银子的地产股票”一个生意人模样的后生往地上一坐,朝众人哭诉,“那是我全家几十年的积蓄全因听信了那无良伙计的诱骗,以为能生暴利,我们几次想把那股票卖掉,落袋为安,禁不住那几个伙计的花言巧语,承诺随时回购,因而留着没卖,谁知今日,叫门不开,难道他们打算赖账不成乡亲们,咱们都是鸿光公司的股东,里面不管躲着谁,今天必定要给咱们一个说法”
其余人大声附和“就是他们不开门,咱们给砸开五百两银子一股的股票,他们说过,随时回购他们敢不兑换,咱们就砸了他们的店,把里头值钱东西都搬走”
咔嚓一声,铁门竟然碎了。原来那“西洋铸铁”竟是西贝货,空心,里头填的是碎木屑
愤怒而恐慌的百姓冲进地产公司内部,发现早就人去屋空,只留一地垃圾,还有一个来不及带走的旧皮包,包里还有一沓油汪汪的公司股票。
有些人当场哭出声来。
有几个神经比较坚韧的,扶老携幼站起来,打算去工部局鸣冤告状。
远远看到一对青年男女驻足观看,还以为同是苦主,挥手叫道“喂先生太太,我们要去报官,你们来不来登记的人多些,追账就顺利些”
苏敏官才不管这些人死活,一转身,迅速揽着林玉婵离开。
绕路拐上外滩,还没喘口气,又看到几家英资银行门口排出长龙,无数穿长衫的体面商人如坐针毡,在闷热的天气里排大队,衣衫汗迹斑斑。手里捏的,包里揣的,全是股票。
不同于“皮包公司”,许多有规模的地产公司,由银行承销股票,在银行窗口进行买卖。这种股票普遍被认为比较靠谱,风险小,值得投资。
只是投资门槛稍高。而且对普通人来说,运作方式太陌生。因此到银行买卖股票的,多是家底丰厚的官僚生意人。
但这些官僚生意人,此时也都体面扫地,领口和腋窝下面浸透汗水,一边扇扇子,一边交头接耳。
“四百两有人买吗前天还是四百两没有三百五十两三百两”
这边卖盘积压,那边无人接盘,银行里的华人柜员清闲得很,甚至打起了牌。
股民们只能自力更生,有人灵机一动,向过往行人兜售股票“如今我等急需用钱,这才贱价抛售。大家快来抄底呀票价马上会回升的”
好在既没人跑路,也没人自杀。销售员张百万正在团团拱手,声嘶力竭地恳求
“大家不要挤兑如今股票只是暂时下跌,很快就会回升的不要跟风啊啊,一定要卖敝号如今银根吃紧,暂时收不得这么多股票。但是这里卖不掉可以去别处敝号在宁波、苏州、汉口都有分号,大家可以去别处试试。总号在香港,那里银行多,也可以托人去那里卖敝号财力雄厚,有这么多分号,我们绝对不会跑跑了天打雷劈,祖宗十八代棺材里翻跟头”
堵门的人群自然不买账,都说自己手里的股票如今哪里都没人买,公司必须给个说法。
有个大老板模样的中年人陪着小心,问“我们不要如今的股价,就以当初的票面价值五十两一股,请你们将股票收回好不好手头实在是周转不开,先兑一半也行”
林玉婵在街口看热闹,一边幸灾乐祸,一边低声感慨“王掌柜还真不简单。”
黄老头死有余辜,她今天还就见死不救了,活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