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敏官遣走了门房茶房,给她递了一盏茶。
是把方才给黄膏药泡的劣质茶倒掉,重新冲的晶亮绿茶。
他神色凝重,轻声问“同乡会的关系不好用么林姑娘,别不好意思。你是给天地会出谋划策的白羽扇,你不知道二十年前,单凭这个身份振臂一呼,能叫出至少一千个人,陪你劫个大牢,杀个狗官什么的”
语气里带着轻微责怪的意思。
林玉婵摇摇头,笑了。
“大家谋生糊口也不容易。”
都是底层小人物,不能让他们三天两头出来打架耍威风。上次叫人来吓唬王全可以,这次对方人多,自己若再叫来一帮人,万一演变成聚众斗殴,那不是害人么。
大步赶上,抓住那人手腕,皮笑肉不笑“还没请教尊姓请阁下赏脸进去吃盏茶。”
那人脸贴黄膏药,身材麻杆,被苏敏官一拖,毫无还手之力,只能大骂“巡捕都没抓我,你凭什么找我麻烦我告诉你,我上头有人”
威廉警官叼着烟卷,视而不见,朝林玉婵举帽告别。
林玉婵也一头雾水,飞快跟友商告辞,请他们先回去,然后跟上苏敏官,招呼门房关上大门。
黄膏药小声骂骂咧咧,见苏敏官不松手,态度又软下来,赔笑道“小的真的只是路过,听闻这里人声鼎沸,以为是什么热闹呢,原来是有人看不惯贵商会里有女人,这才闹事。说实话,小人对此是十分不敢苟同的,女子能掌家,能理财,怎么不能从商了古有巴寡妇清哎哎,你们别不信,我还壮着胆子劝了他们两句,奈何力所不逮,没能劝住我真不是他们一伙的”
苏敏官把那黄膏药拖进一个杂物间,朝门房茶房使个眼色。
此时会馆里没别人,两位打工人立刻化身黑恶势力,冲上去搜身,把这黄膏药的口袋扒了个干净。
黄膏药吓得声音都变调“哎哎,小人是正经男子,可不好这调调儿你们、你们侵犯人身,我要去告”
哗啦几声,地上丢下一个荷包,一个西洋皮夹,几张纸。另有银钞若干。
苏敏官伸两指入皮夹,拈出几张花里胡哨的英文名片。
“金利源洋行唔,和记,您不简单,兼祧两家啊。”
林玉婵在旁围观,惊诧莫名。
“买办”
“码头掮客而已。”苏敏官头也不回,向她科普,“懂规矩,有门路,会点洋泾浜英文,帮着洋行做些临时活计,给钱就卖命。”
黄膏药掮客被他叫破身份,面如死灰。
林玉婵立刻想起了某些洋行的惯常操作对付中国人的时候,不轻易以外国面孔出面,而是指挥中国人,以华制华
难道今日的闹剧,又是洋人指示的
商会的存在,免不得动了洋商的蛋糕。比起“女人有伤风化”这种虚无缥缈的罪名,“与我争利”才是更可恨的。
尽管这个小小的商会尚未影响到市场格局,但洋人蛮横惯了,遇到潜在的竞争对手,习惯性地先下手为强,绝不会养虎遗患。
苏敏官已经放开了黄膏药,把他按在一张凳子上,甚至让茶房真的泡了一壶茶,好似请客聊天的样子。
黄膏药一张脸耷拉老长,时时瞟门口,就是不敢站起来。
“说说吧。”苏敏官冷笑,“你也看到了,我跟方才那位洋人巡捕有交情。一句话,能把阁下请到工部局大牢,没三年五载出不来。”
只可惜,这个看似孱弱的女理事长直接端枪出来,彻底粉碎了黄膏药的好计。
茶房门房几个伙计越听越愤怒,捋起袖子就要揍人。
苏敏官轻轻抬手制止。
“林姑娘是理事长,”他客客气气地请示,“你说怎么办”
林玉婵只顾消化黄膏药交代的信息了,心中正在复盘。
可不是,商会成立快一个月了,街坊们看见她出入来去也不是第一回。大清民风是少管闲事,更何况是在洋人地盘。只要不影响自己利益的,就算看不惯,多半也会捏着鼻子忍忍。
早不来,晚不来,偏偏“突然”发觉此处有伤风化,多半是有人暗中使坏。
她早该意识到的。
被当枪使的几个闹事头子都已经被铐进巡捕房了。以后应该不会再有类似的事故。
他什么都没做,只是跟在后面看热闹。
她想了想,让人把黄膏药带进会馆大堂,冷冷道“你说的那些我都不信。我偏要觉得你是主谋,阴谋酝酿要我们的商会关门”
黄膏药赶紧赌咒发誓“没有没有,都是洋人指示,租界里洋人是天,小的不敢违令”
“那你会说洋文了”
“是是。”黄膏药点头如捣蒜,有点得意道“会那么一点点跟洋人能说上几句”
“那把你方才交代的,都有哪些洋商,他们如何找到你,让你做什么,给多少报酬,用英文重复一遍。”
所以她飞速权衡之下,选择自己用一杆枪,孤身吓退了一大群仁义道德。
她想了想,又定心似的笑道“真的没事那些话我就当是耳旁风。我还反过来教训他们一顿呢。”
好歹还有人站在她身边,她不是孤军奋战。
苏敏官当时被一群天地会遗老围攻质问的时候,接近众叛亲离,他不也一直礼貌地微笑
她觉得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还是可以哒。
“当然不能任人宰割我们既然组了商会,那就都是有意跟他们斗一斗的苏太太,你不是等闲女子,既然已经摸清了洋行的路数,咱们也勉强算是知己知彼。我等加盟费都已交了,这钱随你动用,但求打压一下洋人的气焰,别让他们太得意”
林玉婵笑一笑,听出了这话里的催促之意。
“这位爷叔,丑话说前头,交了钱,也不能就坐等财运上门。否则这钱您不如拿去炒地皮。要对抗洋商洋行,得靠咱们共同努力,剔除内弊,考察外情。我斗胆请大伙做到三点。第一,义兴商会加盟成员,可以互相竞争,不许阴谋使绊,中国人不能坑中国人。如果我接到投诉,发现有人恶意打压友商,当即逐出商会,加盟费一文不退;第二,商会内部情报共享,会有一艘快艇往返长江沿岸,每两周带来各地港口的最新情报价格、政策、洋行动向、各大商品收购额度如果各位有什么独家信源,也由这艘快艇带去其他港口。只要摒弃藏私两个字,咱们中国人在对抗洋商的路上,就已经成功了一半;第三,商会情报严禁泄露给外人,否则除名、不退加盟费。原因不用我赘言。”
这些事项,在加盟之时都写在了告知书里,大伙都签了字。此时她再次提醒,以表重视。
这次不用托来营造气氛,众人轰然而应。
“知道了反正先试试看洋人也是一只鼻子两只眼,不信他们能永远压咱们一头”
林玉婵朝众人施礼,再干一杯,合上手中的演讲草稿。
“义兴商会”顺利开张,进入了紧张的日常运转阶段。
在上海华商界,这个不大不小的新闻,被人讨论了几天,就渐渐被更多的新鲜八卦所取代。
茶货码头上,买办们翘着脚,坐在收购点的皮椅子上,照例等待茶叶商人们前来低价卖货。
茶叶的收获旺季已经过了,眼下茶货属于供小于求的状态。几家收购茶叶的洋行已经商议好,在长江沿岸的开埠港口集体压价,迫使当地茶商们低价抛货,或是将茶叶运来上海,或是卖给上海的外贸中间商,总之把大批茶叶集中到上海港,好让他们统一杀价。
这个策略,往年一直很成功。华商们发现,就连洋行众多、价格最灵活的上海港,茶叶也是价格低迷,通常就放弃寻寻觅觅,找个不那么低价的日子,把茶叶卖出去完事。
可是今年,情况却有点不一样。
几个小茶商指着牌子上清晰的“开盘价”,面带不屑地说着什么。有的还往地下吐痰。他们身后,没有像往日一样跟着一串力夫,也没有一箱箱的抬来茶叶,更没人过来签约。
一个买办沉不住气,派个手下去探听。
茶商们窃窃私语“长江沿岸的价格都一个样,一两银子不差,可能吗”
有人点头“听说汉口茶叶公所已经决定,低于十五两的一概不卖。娘的,茶叶有收获季,那洋人喝茶可不分季节。他们压出这么个低价,玩我们呢”
这些关于外地码头的商品信息,以前纵然有人零星散布,真实性也有待商榷,未必人人敢信。可是今日,几个小茶商像说好了似的,只是面带冷笑,议论几句,走了。
买办听闻,大惊失色“他们怎知我们其他分号的报价”
难道是专门派人去外地考察,带回来的消息那成本也太高了吧
上海港出口红茶压价数日,响应者寥寥,价格终于逐渐回升。
几大洋行同时感觉诡异。洋商们在台球桌上,在牛排馆里,在晚间的俱乐部舞会中,互相表达了相似的疑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