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儿子丢了还不快去找“
林玉婵一边喊,一边夺门就跑。林广福伸手抓她。一股巨大的力量将她扯倒在地。
“跟我去齐府”
林玉婵挣扎间,忽然骨碌一声响,身上滚出一小块白花花的东西。
林广福的双眼突然亮了,舔着干裂起皮的嘴唇,低声叫道“银子”
他放开林玉婵,敏捷地趴到地上去捡。
“不许动我的银子”
林玉婵咆哮着,伸手就夺。
床边一根旧扁担,他狂乱地抓起来就往林玉婵身上抽。她一滚躲过。咔嚓一声,扁担打碎了米缸,跳出来几粒孤零零的陈米。
林广福丢下扁担,徒手来抢。林玉婵把银子死死护在胸前。
穿越伊始,她设想了无数和“家人”见面的情景。她知道原主也许是赤贫,也许有复杂的家庭关系,活得不容易。
但她怎么也料不到,短短五分钟,她已经跟自己的亲爹反目成仇。
洋人牧师施舍的二两银子,如今是她在这个世界的全部身家。
林广福终究被烟土掏空了身子,被林玉婵猛力推了一个趔趄。她抓起银子,推门就跑。
不过这个时代的平均寿命是多少好像是三十多岁
而且清朝末年好像还有几次大瘟疫还有不知多少次农民起义和对外战争
林玉婵起了一身白毛汗,突然脑海里又跳出一个念头这世界不会是架空的吧那她脑海里硕果仅存的那点近代史知识可就完全没用了。
算了,不胡思乱想。她死里逃生,受了这么一遭罪,起码得把本给活回来。
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一个念头回家
紧接着是一串地址“小东门外海傍街关帝庙后身”
林玉婵自己都觉惊讶。想必是她“生前”的住所。
尽管她记不清家里都有谁,自己横死街头之前,又是怎么离开家的。
她想,既然原身执念这么强,那就代她回家看看吧。
林玉婵谨慎地观察四周,看到不远处一个小摊。蒸笼堆成山,光着膀子的小贩在蒸汽里忙碌,手起刀落,一段段洁白的肠粉落进碗里,再淋几滴棕色的酱油,漂亮四溢。
刚走出两步林玉婵就觉得不对劲。原本围着肠粉摊大快朵颐的食客,忽然不约而同地转过头来,目光集中在她身上。
路边坐着的、站着的、提着东西的人,都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她。
那是一种让人心里发苦的神色,直勾勾、冷冰冰,没有什么威胁性,然而却又带着明晃晃的排挤和敌视。
林玉婵心里先是一慌。她露怯了哪里和这个时代不符了
随后她发现,这些人看她的目光都带着一些害怕。
以及厌恶。
一个小脚老太朝她指指点点,自以为很小声地喊“这就是那个吃了西药的”
洋人老早以前就来到广州开了慈善医局,妙手回春还不收钱,颇收获了一波民心,大家还真以为那是西方来的洋菩萨。孰料突然之间,铁船大炮就轰进了城,人们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菩萨”只是来打头阵的。
愤怒的百姓砸了医局药馆,连带着把那些原本有点用的“西药”也当成毒药谁知道洋人往里面放了什么蛊。
几个人悄悄指着林玉婵,附和“死的抬进去,活的走出来妖怪”
“说不定会叫魂。走走,离她远点。”
“又不扎脚,跟番妇似的,不像是正经人。”
扎脚就是广东话里的缠足。岭南民风不开,并非所有女人都有三寸金莲。林玉婵这具原身就长了双又细又长的天足,为体面人所耻笑。
林玉婵当然不介意,觉得这是穿过来以后唯一值得庆幸之事。
她近前一步,人们纷纷掩鼻后退。
处境似乎不妙。她回头看了看教堂。高大的尖顶刺破周围低矮的民房,好像在昭示着某种神秘的力量。
她硬着头皮,走到肠粉摊前。卖肠粉的小贩狠狠瞪她,好像生怕她走近一步,污染了他的新鲜肠粉。
“请问”她尽量模仿当地人的口音,“小东门点去”
那小贩莫名其妙,呵斥道“走开”
林玉婵继续问“小东门外海傍街”
“小东门”小贩怕她纠缠,无奈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只能胡乱一指“沿住呢条巷一直行,过咗太平楼转左就到快走快走”
循着模糊的记忆,在一百六十年前的广州城里瞎子摸象,居然真的找到了海傍街。这是一条散发着臭鱼味的小巷,地上坑坑洼洼全是积水,几只麻雀围着水坑,从里面挑泡烂了的谷糠吃。
年久失修的土墙上,嵌着两扇歪歪扭扭的门板。林玉婵试探着推开门。
扑面而来一片烟雾,裹着一股怪味。说不上来是什么味道,甜甜的,腻腻的,猝不及防猛吸一口,又有点犯恶心。
白烟的中央伸出一杆黑黝黝的烟斗,烟斗末端连着一只枯瘦的手。一个男人一动不动地卧在破席上。他和林玉婵一样骨瘦如柴,枕头垫得老高,脖子、腰和腿形成三道弯。枯黄的长辫子盘踞在他身边,像一条死蛇。
那死蛇忽然抖了一抖。只见男人费力地抬起头,颤抖着手,将烟斗伸进灯火,那烟斗里的黑渣嘶嘶作响。他嘬了一大口,浓浓的白烟从他鼻孔里喷了出来。
林广福舒适地躺回枕头上。
这架势林玉婵虽然没亲眼见过,但从各种“晚清老照片”上也看惯了。他在抽大烟
这就是原主的亲爹
她赶紧屏一口气,退回门边。
林广福听到动静,蓦地叫道“八妹、八妹,是你吗我莫不是在梦里”
听他的声音惊喜万分,好似半夜拾金宝,烟也不抽了,挣扎着翻身下床。
林玉婵犹豫了。她从历史书上读过,晚清时期,英国为了扭转对华贸易逆差,疯狂向中国走私倾销鸦片,导致民众成瘾,难以戒除。
她爹未必是自甘堕落,也许,也是个受害者。
他虽然憔悴,五官却还算端正,甚至算得上英俊,手上也没有底层百姓身上常见的老茧,想来也曾是个体面人吧
林玉婵一路上看到好几个大烟馆,挂着帘子,里面昏暗无比,但也看得出装潢讲究,有专人侍奉茶水点心。抽烟的东倒西歪地躺在床上,不论高低贵贱,你压着我,我压着你,沙哑着喉咙大声聊天,聊的内容不着边际,笑声中充满迷幻的愉悦。
但那样的烟馆是要收费的。林广福自己家徒四壁,孤零零躺在破席子上抽烟,可见他没钱去那种地方,抽烟只是为了填满那股要命的瘾。
林广福把烟枪丢回床上,抱着林玉婵的肩膀泪眼婆娑“八妹,我还以为你死了你这几日去哪了你回来就好,你回来就好,太好了,哈哈哈”
他的“劲儿”还没过,说话前言不搭后语,抓她肩膀的手劲大得惊人。林玉婵别扭地躲了一下。
自己叫“八妹”,那上面的七个哥哥姐姐呢
她干巴巴地说“我没死。我被人救”
“快,快跟爹走。”林广福哆嗦着手,从破席底下抽出一张纸,珍而重之地放在怀里,然后伸手拉她,“齐府的人应该都等急了老天保佑,他们可不要压价啊你看你都瘦了”
林玉婵一瞥之间,看到那张纸上写着几行小字“送女帖”。
底下另有好几行,她看不清。
她心头疑虑大盛,问道“齐府是什么人压价是什么意思你要带我去哪里”
“去齐府啊赔钱货” 林广福突然喜怒无常地吼了一声,脖颈上露出青筋,挥着双手大叫,“原本说好的二十两银子,二十两你爹我这次是撞上冤大头了,你三姐六姐当年才只七八两谁知你这个赔钱货居然敢装死,害得你爹被人家骂,说我不守信二十两二十两银子你几辈子见过二十两银子跟我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