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凤匆匆进门, 正看到林玉婵垂头丧气,不敢直视少爷,面有难色地说着什么。
小凤心里一舒,眼巴巴抬头望着少爷, 就等他出言质问“点心呢那么大一盒点心呢”
然后小凤就可以故作惊讶地说, 点心我昨天还放在厨房里的呀, 油纸包得好好的,挂得高高的, 一进门就能看见,也不可能被老鼠吃, 怎么会丢呢
她已经跟厨房里的人打好了招呼,到时候大家口径一致, 点心就是大脚妹“顶班”的时候丢的。
少爷是贵人,没那么多工夫调查破案, 况且少爷护短, 肯定会听信熟人所言。到时候大脚妹有的受。
小凤在心里美滋滋地过了一遍剧本,就等大脚妹分辩。
谁知林玉婵却没说话。她看到小凤“及时”赶来, 半点病容都没有,心里就明白了八分。
这丫头坏也坏不到刀刃上。别的反派都知道“损人利己”,她干这事对自己有啥好处
不过, 也不能撕破脸。自己要是真敢说实话,少爷和这帮宾客还不得吐一地。还是她林玉婵倒霉。
她决定先吓吓小凤。不慌不忙地指着盒子里剩下的“麦乐鸡”, 笑道“少爷问我,这些东西是哪来的”
小凤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脸色刷白,顿觉天旋地转,靠着墙往下出溜, 慢慢往下跪。
虽然捏碎揉扁再油炸,可她还是不费吹灰之力地认出来,这不是自己每天的夜宵吗
油腻腻,黏糊糊,带着冷凝的油腥气,其实并不好吃,可毕竟是厨房里偷带的
大脚妹不按常理出牌,她、她怎么把自己偷带食物的“罪证”搬来了她也真敢
小凤第一反应,是大脚妹恶人先告状,先拉她小凤下水,来个同归于尽。
可是,少爷怎么还笑眯眯的呢
小凤自乱阵脚,平白有尿意,慌里慌张地说“少爷饶命,看在婢子多年伺候的份上都是她的主意”
林玉婵提高音量“是小凤姐的家传手艺,用多种名贵原料制成点心,今日请少爷尝个鲜。小凤说,西洋点心有什么出彩的,酒楼里都能买;她的手艺可是独家一份,能给齐府挣面子。”
齐少爷闻言大悦“没错没错,今日你们给我长脸了”
他走过来,拍拍小凤的肩膀以示鼓励“小凤,以后有客人来,你还给我做这个哎,这个点心,有名号吗”
小凤整个人头重脚轻,被少爷拍矮了一个头,好像赌输了裤子的赌徒突然被庄家免了账,一时间茫茫然不知所谓,只傻傻“嗯”了一声。
过了好一阵,才猛然意识到什么,“哎呀”一声,小碎步退到了一旁,小声说“少爷抬爱,我我”
少爷的一班朋友跟着凑趣,笑道“既然这点心没名字,不如少爷赠一个吧这妹仔叫什么小凤那就叫凤凰饼好了”
又有人道“差矣差矣,一个小小婢子,哪里压得住这么大气的名号凤俗称鸡,我看这饼形也如小鸡一般,不如就叫鸡仔饼吧。”
“嗯,不错不错,俗中有雅趣。”
少爷朝小凤笑道“这名字可好”
小凤脑袋发胀,哪里说得出话,只晓得胡乱点头。
她用余光偷瞄林玉婵。大脚妹愉快地看她一眼,随后在一片喧哗中悄悄告退。
小凤得了少爷欢心,少爷特特问了她名字,还赏了她一匹布做衣裳。
小凤坐在床上,搂着那捆油润乌亮的香云纱,又亲又看,喜欢得不得了。
她忽然放下布,来到林玉婵跟前。
“喂,大那个林八妹。”她干巴巴地说,“你今日挺聪明的,知道拿我的东西救急。”
本以为偷嘴败露,结果被她一运作,反而成了少爷的功臣。小凤今天从绝望到狂喜地滚了一圈,对林玉婵也终于客气了起来,甚至有点怕她。
小凤不知道林玉婵有没有识破自己陷害她的“阴谋”。不过林玉婵既然没来找她算账,小凤也就顺水推舟地不提这事,把它当个意外。
林玉婵正给自己洗衣服,随口回“你还泻肚吗要不要饮茶”
小凤全身一凛,见她目光澄澈,没有秋后算账的意思。
不过,小凤还有好几件事想不明白。明明自己对她没好脸,大脚妹为什么要以德报怨以德报怨也就罢了,那个油炸点心明明是她的发明,为什么要把功劳给自己天底下哪有这么傻的人要说她傻,为什么糊弄少爷的时候,又那么精
林玉婵看出她的疑惑,淡淡道“我要那功劳也没用。”
她觉得自己不属于齐府。少爷的恩宠对她来说一文不值。但对于一辈子不太可能离开齐府的小凤来说,就是人生的大机遇。
她从来就没想跟这些同样苦命的妹仔“斗”。况且小凤这点坏水算什么,也就是初中生藏别人作业的“班斗”水准。
林玉婵擦干净手,看着小凤,认真说“咱们做下人的,就该互相帮衬着过日子。一天干活下来多累,咱们得想办法,互相都过得舒服点。府里又没有父母心疼着,还不是靠身边这些姐妹。”
小凤微愣,想起自己多年未见的父母,忽然眼圈红了,不由自主点头。
“那个,过去”
欠大脚妹的人情是还不掉了,还有颇多把柄在她手上,甚至,少爷说以后要她多做那个什么“鸡仔饼”送来,还得向大脚妹请教做法,还有求于她。
小凤觉得,无论如何得跟她道个歉,摒弃前嫌。
“我你”
可是,人又不是车,不能想往哪拐往哪拐。小凤看她一双大脚依旧不顺眼,看她那遗世独立的气质依旧觉得怪里怪气。衷心道歉的话怎么说怎么别扭。
“好啦,不聊别的了。”林玉婵灵机一动,善解人意地打断她,“对了,小凤姐,我还有事求你。”
小凤赶紧说“好好。”
这不就扯平了,省得对她道歉了。
林玉婵想了想,说“嗯,第一,以后从厨房里带饭,若有整个的点心,顺便捎我一份我不要黏糊糊的那种。”
这是举手之劳。小凤连连点头。
“第二,我的衣裳磨破了,你教我补。”
女红、刺绣、盘头、裁衣这些古代女性的傍身之技,林玉婵一概抓瞎。混个一两月还好,时间长了必定影响正常生活。必须赶紧找师傅学。
其他妹仔,譬如秋兰,对林玉婵不冷不热,交情一般。林玉婵也不敢冒然去跟她们沟通。
但今日小凤闹了这么一遭,眼下对林玉婵说一不二,是最好的人选。
小凤看看自己新得的香云纱,觉得这要求也不过分。还以为她要把那匹布要走呢。
“可以可以。”小凤说完,又自作聪明地加一句“纳鞋底子你也不会吧你穿这么大鞋,是很难做。我可以教你。”
这林玉婵倒没想过,莞尔一笑“我手笨嘛。”
“第三,”林玉婵提出最后一个要求,努力显得漫不经心,“你知不知道,咱们的卖身契,平时都放何处”
“国丧期”轻描淡写地过去了。茶行很快重新开张。
林玉婵继续在铺子里当牛做马,每天挨骂挨巴掌,也没工钱拿。
她心里不住盘算怎么才能自己挣点钱呢
那边寇来财正跟账房詹先生报账,聒聒噪噪缠夹不清。詹先生出奇的耐心,一点点核对。
冷不防林玉婵幽幽来一句。
“你又忘算利息了。上次不是说好的月息八厘五,从走账的那天起是三个月,应该减去一百八十两银子。”
寇来财当时就涨红了脸,“我我没我正要”
抡胳膊就打她。林玉婵飞快躲到柜台后面。
詹先生转着笔,好脾气地轻声斥道“不要显摆啦,我们正要算啦”
说着龙飞凤舞地把那一百八十两记到了纸面上。
林玉婵躲过寇来财的大熊掌,脸朝着王全的方向,拖长了声音道“哎呀我算错了,应该是一百七十两。”
也就是初中数学。她已经熟悉了近代的货币换算和表达方式,算数结果信手拈来。詹先生脑子再好,比不过她这个刚在高考战场里奋战过的解题机器。
她就是要显摆,要拔尖,要搅乱这一潭死水。
詹先生平素对她颇有回护,这时候也只好得罪一下。
詹先生刚写完“八”字的捺,笔尖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