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么,”刘大胆建议,“姑娘还是把舵主他老人家请来,让他亲自表个态或者,姑娘有没有担保人,洪顺堂里其他兄弟,你的父兄亲戚,或是或是别的什么人。毕竟转让茶栈不是小事,不是我等轻看你,一个姑娘家不好单独做主的。万一日后有纠纷,我们也麻烦不是”
两人已经适应了退休养老生活,动作慢吞吞,说话慢吞吞,喝茶倒水都慢吞吞,让林玉婵十分不适应。
心累。
不过,这种近乎悠闲的慢生活,才是中国千年农耕社会的常态。林玉婵在上海待久了,几乎忘记,那商机涌动、节奏鲜明、人人跑步赚钱的东方大都市,其实在大清国土上属于怪胎中的怪胎。
当然,安庆义兴茶栈也不是唯一的选择。等轮船继续溯游而上,九江、汉口,必定也有不少毛茶中转货栈。虽然不姓义兴,但应该也能找到不少优秀可靠的。
林玉婵失笑“那倒没有,不过”
忽然她余光一瞥。刘大胆和李铁臂,两位兢兢业业的义兴老顽固,眼睛瞪得铜铃大,显然也被她那句豪气的“一百银元不算巨款”给震住了。
林玉婵心里微微一动。
干脆装逼到底,跟徐建寅再客气几句,笑道“不光是地球仪,往后你们需要什么实验器具,可以找我代购,我绝不会像你们找的中间人那样,黑心吞你们钱这是我商铺地址,写信、托人带口信都行。不是我夸口,在上海打拼两年,我也是有一点门路哒”
徐建寅惊喜交集,舌头打结,捋了半天,才说出一句“谢谢侬”
好容易把学神大佬送走,林玉婵匆匆回到义兴茶栈。
被徐建寅这么一打岔,怀表已指到九点零九分。
她轻轻摇头,扣上怀表盖,收进自己怀里。
“我要走了。两位大叔,咱们买卖不成仁义在,以后也许还有合作的机会。我”
她忽然话音停止。李铁臂大叔举着一双铁臂,拿起她方才的合约草稿,正在细细研读。
刘大胆轻声问“姑娘,方才你说,签约奖金是多少来着”
林玉婵骤然一个激灵。仿佛当头一瓢暴雨,浇得她头脑沁凉。
“对了,”她问,“方才那位少年机匠,是”
“我们认得”刘大胆笑道,“军械所里,朝廷请来的匠人子弟,专门造枪炮的,很厉害平时也在小饭馆里碰到过,很懂礼貌的后生,懂很多哩还帮我修过门锁呢”
林玉婵听着听着,笑容绽开,激动得指尖发热。
因着她是女子,两人始终不敢全信她的话。
而就在方才,一个“懂很多的后生”,跟她聊钞票,聊生意,聊上海;无意间,做了她最可靠的担保人。
“听不懂他们讲的什么,但是那个洋人很生气,一直在打他的女奴”
苏敏官面色凝重,转身,看着躺在床铺上的轮机长“老轨”。
“您再细说一下当时的情况。”
经过一夜的救治,老轨伤情稳定,已经从安庆医馆送回了船上,料得再休养几日,便可恢复正常。
老轨摸摸后脑勺上的乱蓬蓬辫子,一脸歉意。
“当时我听得机器里有异响,待要去查看,走得太急,被什么东西绊倒在地,一下子眼前就黑了,大概是撞到了什么金属部件吧唉,人老了,不中用了,实在对不住东家”
老轨磕得不轻,翻来覆去就这么几句话。
苏敏官眉头微蹙,起身去甲板吹风。
这一趟他跟船,本来打算安安心心当个乘客,行船之事放手交给属下,自己查漏补缺而已。
却没料到,一路过关斩将,根本没机会让他安心放一天假。几十个太平军余孽还藏在船工宿舍里,头等舱又有个鬼佬乘客不断作妖,在船上闹事,下船也闹事,还差点把他的轮船弄得报废。
只可惜,由于史密斯是洋人,还真不能轻举妄动。
如果身份置换,一个华人乘客在外国轮船上搞小动作即使只是微有嫌疑船运方也可以直接把人绑起来,移交当地官府审讯。官府多半还得向洋人道歉,说让不法之徒混上了外国轮船,给中国人丢脸,给洋老爷添麻烦了,云云。
可是,就算他把史密斯捆起来,能送到哪
洋人有治外法权,不管沿途哪里的衙门,根本不敢接他的案子。
最近的美国领事馆在汉口。可史密斯这些小动作在船上欺负中国人,在金山寺试图偷买珍贵古籍都不是什么违法的罪状。冒然去领事馆伸冤,只能把自己送上去让人笑话。
至于往蒸汽机里丢铜钱的事,就算跟史密斯有关,也不是他亲自动手,更没法定罪。
他正沉吟,忽然袖子被人拉一拉。
两岸沃野连绵,远方丘陵起伏。身边,明眸皓齿的小姑娘朝他微笑。
她拿投机棉花赚来的货款,一举买下安庆义兴茶栈,想必内心得意非凡,眼下容光焕发,每一根头发上都飘着“自信”两个字。
“要对付史密斯不难。”林玉婵轻声建言献策,“你看。”
拉着他,转过两道走廊。在连接头等舱的楼梯间里,一个黝黑的人影蜷着双腿,蹲坐在角落里。
林玉婵观察了好几天。这史密斯就是个洋版黄世仁。别看他衣冠楚楚,人模狗样,每天牛排奶酪洋酒轮番伺候,圣诞却只能借着给打扫盘子的机会,吃到一些残羹剩饭,跟林玉婵当初做妹仔时的待遇差不多。
以这女人的块头来看,她每天也就能吃五六分饱。林玉婵不止一次,她从别的头等舱垃圾桶里偷东西吃。
而且史密斯对她十分苛刻,稍有不从,非打即骂。
中国的主子对奴仆,当然也有这样恶劣的,但好歹大家同根同种,都是黄皮肤黑头发。也知道兔子急了会咬人,贴身伺候的人逼急了,暗中算计主子也有先例,因此大多数人都留着余地,至少表面上维持一个主仆和谐的形象。
而史密斯不一样。在他看来,自己是高贵的欧裔白人,而圣诞是丑陋低等的非洲黑人。学术界有大把的研究,论证这些黑人如何愚蠢、懒惰、毫无道德,实乃进化不完全之物种,比白人落后几万年,不能算作科学意义上的“智人”。
于是,许多白人奴隶主对自己的黑奴,使唤虐待起来,毫无心理压力。
“给你的。”林玉婵友好地讲英文,“我买多了。”
圣诞仍是一副受惊的样子,扁扁的鼻子翕动着,谨慎地左右看看,见没人,这才一把将馒头三明治捞过去,三口两口,三明治少了一大半。
“thankyou。”
她从小所受的驯化,把所有白人认作主人,不敢平视。但对于这些长相迥异的中国人,她还真不知道该怎么与之交流。
毕竟,主人史密斯只是把她短期带来中国,服侍起居,没那个好心给她补文化课。
于是她这几个月里,犹如掉进鱼塘里的鸟,每天二十四小时无所适从。周遭风物迥异,身边的中国人怪模怪样,对她带有明显的猎奇和敌意。
“冬青活络油。”她指指圣诞手臂上露出来的淤青,“涂两三滴,可以消除肿痛。”
圣诞犹豫着接过,打开盖子闻了闻,又慌忙盖上,瓶子塞了回去。
“史密斯先生不喜欢草药的味道。”
林玉婵“味道很快就散了。你试试嘛。”
不由分说,拉过她的手,在小臂上滴了几滴,轻轻揉起来。
圣诞脸色大变。
当然黑黑的肌肤看不出颜色变化,但那浓眉大眼的五官一下子扭曲变形,慌乱中带着戒备,用力把手往外抽。
“no”
黑黑的皮肤被认为是天生肮脏。她在史密斯先生家服侍时,纵然每天洗手二十遍,男女主人也从不让她碰自己的贴身衣物和珠宝。
这是圣诞心中的第一道想法。
“嘿姐们,”林玉婵一边给她上药,一边闲聊,“我不想显得太冒昧,但史密斯先生对你太差劲,你值得一个更好的主人。”
林玉婵也在妹仔堆里混过,深谙奴婢心态。尤其是这种生而为奴的“家生奴才”,他们心中有着根深蒂固的主奴观念,若是冒然提什么“逃跑”、“反抗”,只怕要把他们吓死,躲得远远的。
相比之下,大多数人都或多或少的有委屈心理,认为“我这么努力,主人怎么就看不到呢”
果然,林玉婵这句“肺腑之言”一出,圣诞神色黯然,苦笑了一下,狠狠咬了一口三明治。
可不是嘛。人性之所以叫做人性,就是因为它超越了种族、阶级、贫富、性别,是所有人与生俱来的本能。
被史密斯那样对待,还能甘之如饴,鬼才做得到。
“要么,”刘大胆建议,“姑娘还是把舵主他老人家请来,让他亲自表个态或者,姑娘有没有担保人,洪顺堂里其他兄弟,你的父兄亲戚,或是或是别的什么人。毕竟转让茶栈不是小事,不是我等轻看你,一个姑娘家不好单独做主的。万一日后有纠纷,我们也麻烦不是”
两人已经适应了退休养老生活,动作慢吞吞,说话慢吞吞,喝茶倒水都慢吞吞,让林玉婵十分不适应。
心累。
不过,这种近乎悠闲的慢生活,才是中国千年农耕社会的常态。林玉婵在上海待久了,几乎忘记,那商机涌动、节奏鲜明、人人跑步赚钱的东方大都市,其实在大清国土上属于怪胎中的怪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