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敏官回头,看到她眼中的慌乱和歉意。
他心中,什么东西轻轻陷落了。他叹口气。
“地球仪是洋行送来抵款的没错,”他低声说,“但那是我用许多人情换的。我见你一直喜欢这些东西。”
苏敏官说完,轻轻折好手中的草稿纸,塞回信封,送回她手里。
林玉婵怔住。
要不是今日她把它爽快送人,这些内情他是打算一直埋心里吗
让她以为,地球仪是从天而降,被谁忽然塞给他的。
她抓住他的衣摆,用力把他推到墙边,轻轻柔柔地抱住,耐心解释“徐先生父子,还有军械所里其他人,他们不要功名利禄,一辈子都投身西学研究,却连一个像样的地球仪都买不到。我只是觉得,他们比我更需要那个地球仪。你就算生我气,我也会给的。
“我也是好傻,以为若显得财迷心窍一些,是不是就不会惹你不快”
少女的眼神小心翼翼,带着讨好的意味。语气却异常坚决,明摆着毫不妥协。
苏敏官忍不住,轻轻摸摸她后脑勺。颈后的细发绒绒软软,手感很好。
他说“那你可以跟我商量呀。”
林玉婵见他态度稍软,立刻顺杆子爬,笑道“当时是没镜子,你不知道你瞪我的那副模样呀,像要把我吃了似的,我只是提了个送字你就那样,我可不敢商量呀。”
苏敏官不太服气,冷冷回“那你你可以多求我几次。可以变着花样多求我几次。”
这就属于得理不饶人了。她把他的手从自己脑袋上扒拉下来,用力拽着,拉他回到卧舱。
“总之,我瞒了你,是我不对。现在我赔罪,请小少爷大人大量,别往心里去。”
苏敏官板着脸问“你怎么赔罪”
“我我给你跳舞。”
看她说得一本正经。苏敏官瞳孔一缩,差点笑出声。
卧舱空地方圆尺,站两个人都嫌挤,她还跳舞
他坐下,向后一仰,准备观赏。
林玉婵说到做到,打开抽屉,找出纸张剪刀,灵活地剪出几个穿裙子的小人,摊在桌上。
然后又从工具箱里找出个橡胶棒,在墙上的毛皮帽子上摩擦几下,悬空到小纸人上方。
冬日里空气干燥,橡胶棒上静电十足。
一个小纸人动了,随后是另一个,轻飘飘地吸附到橡胶棒上,又轻飘飘地落下来。此起彼落,热热闹闹,当真像是在跳舞。
有的纸人头下脚上,好像拿大顶;有的玉体横陈,宛如平地飞升;还有白鹤亮翅的、倒挂金钟的、金鸡独立的
林玉婵偷偷瞧一眼苏敏官。他眉目间冰封稍融,看得入神。
她豁出去面子,开口配乐。
她唱功平平,时兴戏曲弹词一概不会,只能唱粤语儿歌。
“有只雀仔跌落水,跌落水,跌落水;有只雀仔跌落水,俾水冲去”
扑哧一声,苏敏官彻底绷不住,像个沉湎歌舞的昏君,笑得心满意足。
小姑娘哄人也不熟练,强行敷衍。
“哪里学的这些乱七八糟真是玩物丧志。”他抢过橡胶棒,兴致勃勃说,“让我玩玩。”
大舵主果然组织能力极强。他指挥的小人,一个个都出奇懈怠,躺着不动。
因为静电没了。
林玉婵笑得花枝乱颤。
他自觉丢脸,问“什么原理”
林玉婵简单讲了摩擦生电的原理,又指挥他将那橡胶棒擦了擦,小人总算勤快起来,顺着他的意思,走起了太空步。
昏君龙颜大悦,点了点头。
林玉婵笑问“不怪我了”
苏敏官认真掂量了一下。忽然看着她,低声说
“还有三个月。”
林玉婵一时间懵然,“什么”
“还有三个月零一天,再加五个半时辰。”苏敏官静静地一笑,“阿妹,你再坚持一下。在这三个月零一天、再加五个半时辰里,不要再这样了。至少表面功夫做一做。”
林玉婵怔了好一刻,哑然失笑,脸上一股热气冲到脖颈,又爬进胸中。心口微微灼痛,被那一连串精准的计时撩拨得碎碎的。
她故作轻松,问“那,时限到了之后呢”
苏敏官眸子暗了一暗,低声说“随便。”
他伸开左手食指。玻璃酒瓶割伤的痕迹早就愈合,只留淡淡的肌肤纹路。
但他心底偶尔还有隐痛,觉得那一日,林姑娘莫不是可怜他,一时糊涂,这才去而复返,抱住他,将他带回人间。
怕她一失足成千古恨,因此随口一提,定下一年之约,约定到她十八岁,就放她走。
年轻人气盛,精彩的人生刚刚展开,一年时光显得很漫长。
他当时觉得,有这么一年的缘分,足以抚慰自己那点微不足道的悸动,日后回味,也是乐趣。
一年的时间也够她过瘾了。知道男人也就那么回事。旁人异样的眼光也足以浇熄她那点怪诞的执拗。
他现在应该做的,是鼓励她回归正常的人生道路,找个老实人嫁了。
不料,等到合约真正进入倒计时,苏敏官才发现,人的自控力是有限的。私欲是无止境的。
“只歌舞还不够。”他忽然不认账,轻轻摩挲她肩头,喉结明显地滚了一下,“不满意。”
她丝毫不觉危险,笑问“那,你还要怎样呀”
苏敏官余光瞥见那窄小的单人床,枕头边铺着她的细发带,床头架子上摆着小铜盘,里面盛着她摘下的耳环。
原本是他私人办公的地方,现在却处处是她的痕迹。
他的手指蓦然收紧。她平日那么精细,现在却不设防,还问他怎么才满意,议价权拱手相让,他若真的开口提条件,她敢答应么
就在此时,就在此处,他一只手就能把这小东西推到被子里,按着她那带点薄薄肌肉的细胳膊,按着她窄窄的腰,狠狠地欺负个透,直到他消气为止
明知他不是什么正人君子,还上他的船,占他的舱,赖他的床,拿他的东西送别的男人。
他蓦地出一口浊气,腾地站起身。桌上那些憨态可掬的小纸人腾空而起,纷纷扬扬地飘然下落。
苏敏官摘下墙上挂的厚斗篷,披上,推门而出。
“哎,等等”
林玉婵不知所措,不知他何来这么大气,连忙也披件厚衣服,扣个帽子,追上去,跟他连上几级台阶。
船舱顶层的露台,平日少有人来。航行时寒冷风大,没有乘客故意上来找罪受。
如今轮船静静停泊着,露台上便没了风,角落里积了些落叶尘土,地面雪白,洒了重重月光。
几里之外的安庆码头,值夜岗哨中亮着朦胧的灯火。
水波流淌,旷野无人。
苏敏官回头,一把揽住穿得胖乎乎的小姑娘。
几层厚衣隔开了身体的热度。一股寒意贴地袭来,将滚热的头脑降了温。
“我还是气你。”苏敏官偏头,眼神指着下方甲板,以及甲板下那黑得浓郁的江水,正色道,“不光今日。还有前日,你从那里跳下去,我快急疯了。我依旧在生气。”
林玉婵忙道“我是”
“为了救人。我知道。可我就是自私,就是记仇。我开始以为你是失足落下去的。我那时什么都忘了,船行、会务、手下那么多靠我吃饭的兄弟、一整船聒噪的乘客,我都把他们当作不存在。我那时想,若是找不到你,我也留在长江里,不上来了。”
林玉婵抿紧嘴唇,僵直无措。
苏敏官平日里城府深深,心里千般弯弯绕,能说出来的百中无一。就算偶有一句真心话,也是深思熟虑地混在玩笑逗趣里,他才觉得安全。
这是头一次,他如此直白坦率的,把自己心底的脆弱剖开来给她看。他声音压在喉咙里,克制地别过脸,月光勾出他唇边一道苦涩的笑。
他轻轻叹口气,双手拉她的帽子,让毛茸茸的帽边盖住她的双耳。
“阿妹,你总是这么气我,我会短命的。”
他的心扉只大敞了那么几秒钟,随后神色收敛,又回到那种玩世不恭的语气。
林玉婵低头,看到自己胸口不受控制地微微起伏。冰凉的空气涌入肺腑,她用力吸了吸鼻子。
在无边的寂静中,他的声音像剔透的冰雹,一下下敲击在她心里。让她想不顾一切的抱住,捂化那块冰,给里面那颗冻伤的心脏,轻轻度一口热气。
“是我不对。”她倔强地说,“但若让我再选一次,我也不会改主意。我依旧会跳长江,但会事先让人通知你一声。地球仪我还是会送,但不会骗你是卖了钱,而是会实话实说你怪我,我只能受着。你不痛快,我也只能”
她抬头,看到苏敏官愈发阴沉的神色,忽然踮起脚,扳着他后颈,在他绷着颤抖的嘴角上,飞快地啄了一下。
软软的。
她学着他那玩世不恭的样,坏笑着,小声说完“哄着。”
话音未落,就看到苏敏官脸色一寒。
随后,那张隽逸绝俗的面孔借着夜色沉下来,捕捉到那双无理取闹的红唇,不由分说地衔住。
月色缥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