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姑娘穿着中式男衫,不缠足,独自出行,看起来不是害羞小媳妇。史密斯先生旅途无聊,来搭个讪。
他的黑女奴候在远处。附近的乘客都不敢接近她,远远围观指点。
林玉婵侧眼看了看史密斯手里的面包,没接,用英语礼貌道“不饿。”
史密斯大喜,立刻换英语,一连串说“小姐要去何处住头等舱么哪间房如不介意,在下可以一路护送。中国水道危险,单身女子出行不安全”
林玉婵听出他口音,心里有数,站起身。
美国南方人。还带个黑人奴仆。多半是种植园奴隶主。
尽管史密斯先生彬彬有礼,但她不想跟他聊。
史密斯一怔,随即恼怒。
不就是个会说英语的中国女人吗,还真学西方淑女那一套,矫情上了
但表面上他还保持微笑,翻钱包,拉出一个闪闪的小银项链。
“小姐的美貌令我心折。这是见面礼,请您去二号舱房一叙。我带了熏肉和奶酪,还有优质的茶”
史密斯来华几个月,也对大清基本国情有所了解。这种会英文的漂亮姑娘,要么是教士买办的家眷,要么是高级妓`女。
她身边没男人陪同,不太可能是前者吧
所以信心满满,按照以往的经验,露点小财,料想这故作矜持的姑娘会立刻投降。
也能给他排解一下漫漫长途旅行的寂寞。
林玉婵微微冷笑。
一条小破项链,几十块人民币的东西,搁大清,或许是穷人一个月的饭钱。
洋人在大清,能不横着走么。
终于有附近船工注意到了这边动静。苏敏官特特叮嘱要照顾好林姑娘。虽然没说具体要怎么“照顾”,但好好一个中国姑娘,不管性格如何,断断不会喜欢被陌生男人缠在身边。
“先生,”船工赶紧过去,努力往外蹦英文词,“请您、不要”
“滚开”史密斯挥着手杖,勃然大怒,“我在跟可爱的小姐谈话,管你什么事谁教你随便打断外国人讲话了没有礼貌的乡巴佬,小心我找你的上司投诉,砸了你的饭碗”
他大概觉得,在中国姑娘面前耍洋人威风,行使外国人特权,是件十分上档次的事情。实际上,这一招他此前也用过不少次,屡试不爽。当中国人看到他欺负别的中国人,第一反应通常不是愤怒,而是认同他的威势,对他更加尊敬有礼。
林玉婵看着史密斯虚张声势的样子,心中冷笑。
人上人当久了,连好好说话都不会了
那船工莫名其妙挨了洋人一顿骂,脸上气得发红,不敢骂人。
林玉婵也不想给义兴船行惹事,于是压下情绪,轻声安抚那船工“大哥去忙。别跟他一般见识。我支吾几句就走。这里是船上,他不敢把我怎么样。”
但转身之际,忽然眼前一闪,看到史密斯钱包里叠着几张名片。
林玉婵一愣,问“您是棉商”
她改了主意,皮笑肉不笑,抱着胳膊,站回长椅一侧。
“去镇江做生意的”
史密斯惊喜地笑了。别看漂亮姑娘软硬不吃,其实喜欢成功人士啊。
他赶紧摸出名片,双手奉上。
“明记洋行特派办事员,在中国做大生意的。经常出差,哈哈,哪都去过”
林玉婵快速寻思。来华外国商人流动得迅速,洋行会临时雇用专业人士,作为特派办事员。这位史密斯先生大概是美国棉花种植园主。最近遭逢内战,自己的生意做不下去,于是来到远东,以自身的专业知识谋个职位,继续赚大钱。
这种人不常驻中国,所以也不稀罕置办中国婢仆,直接把自己用熟的黑奴带过来完事。
林玉婵不动声色,躲过一只过分热情的手,问道“镇江附近有很多棉花可收吗”
史密斯笑道“可不是你是没见过,那些眼巴巴的农民求着我们买货的可笑模样不过镇江租界还没完全建好,通商码头很是拥挤,倒有几间不错的英式酒吧。明天我可以带你去喝一杯要知道,没有外国人带着,纵然是美貌的小姐,那租界也不会让你进的”
林玉婵很给面子地聆听,从那滔滔不绝的话里分辨吹牛和真相。
果不出她所料。怡和、旗昌、宝顺几家洋行都在镇江有分号。
史密斯先生大嘴巴乱吹,宣称自己认识这些洋行的所有分号经理,明天要一起喝酒。
她有一搭无一搭的应和,直到史密斯吹牛吹得没有新意,她听够了,才抬眼皮,朝不远处看一眼。
一个英俊的中国年轻人缓步走近,根本没理史密斯,直接朝林玉婵唱个喏。
然后微微一笑“这位姑娘天人之姿,小生仰慕之极,不知可否请姑娘入舱一叙,交个朋友”
说的是北方官话,语速很慢,字正腔圆,非常照顾洋人的听力。
史密斯惊讶地看到,这个神秘的中国姑娘,上一秒还矜持冷淡,如今却忽然笑靥如花,撂下一声“好”,跟着那“小生”走了
肩并肩进了舱门,还不忘回头跟史密斯告别“受教。再会。”
史密斯“哎”
义兴船行售票之时,同时附带一大串免责协议,基本上覆盖了旅途中的一切意外晕船、落水、冻饿、斗殴、偷盗、患病、风浪延误、下船后没能及时回来一律后果自负,船行概不负责。
只有明确是船工过错导致的重大损失,才会按规则给予赔付。
乘客买票之时,都有专人念诵协议,然后按手印。
看似很霸王,但在弱肉强食,一切安全自由都没保障的古代社会,这算是正常的约定,甚至称得上先进。
单凭“通情达理”是无法在生意场上生存的。洋人轮船公司对华人乘客的束缚更多,有时候船上的保安还揍乘客呢。
苏敏官见她晃着那免责协议,不禁笑了。
三等舱小妹,得意个啥。
他推开自己的专用小舱门,朝里一指,“股东福利。这里歇着吧。”
林玉婵不客气,等苏敏官走了,在他的凳子上一坐,拿出自己的笔记本,把方才从史密斯那里套的情报简略记了下。
好像还听到史密斯在头等舱走廊里大声跟船工说话,打听“一个穿男衫的中国姑娘”到底哪去了,怎么到处都找不见。
她哼着小曲,在小书架上找书。
惊喜发现,当初她在一堆旧书里找到的国富论,已经被苏敏官读了开头几章,标出些不认识的词。
她也带了自己的书。英法对照的两本基督山伯爵,已经啃到了男主越狱的剧情。她也已经总结出了一些法文的语法规律,还有少量常用的寒暄用语。
“呀。”
苏敏官立在门边,百无聊赖地打响指。
她迅速红脸,小声问“等了多久”
他佯怒,白她一眼,进舱关门。
“懒猫。睡个没完。”
她躺平任嘲,赶紧将那窄床上的床单拉拉平,被子枕头摆整齐。
然后殷勤作态,“请。”
苏敏官在船上视察了一圈工作,填了一叠即将使用的报关文件表格,又跟几个相识的友商乘客寒暄聊天,甚至跟唐廷枢谈妥了下一年的免税`票这姑娘还在睡
真是来借机休假的
林玉婵“嗯”一声,刚要走,又忽然犯坏,悄悄走到床边,弯腰,鼻尖轻轻蹭上他脸蛋。
苏敏官呼吸加速,眉梢微微一挑,耳珠热起来,忍住不动。
“对了,”她轻声说,“三等舱小妹可不可以求个特惠待遇,今天借你的盥洗间呀”
忽然又有人看到船舷栏杆后立着个穿男装的姑娘。这可不得了,村民呼啦一下又围上来,像看猴子似的,朝着林玉婵指指点点,眼露十分鄙夷之色。有人义愤填膺地指指岸边一块大石头,然后用力把石头推下水。咕咚一个大水花。
林玉婵忍不住蹙眉。这啥意思
“放在他们乡下,姑娘家抛头露面出远门,跟男人厮混在一起,要捆起来沉塘的。”
背后忽然响起一个轻描淡写的声音。苏敏官来到她身后,给她解释了这个动作的意图。
林玉婵再看看岸上村民那仇视的眼神,打个寒战。
苏敏官轻声一笑。见左右无人,伸了胳膊,大大方方搂住小姑娘肩膀,把她往自己胸前一揽,下巴点在她额头。
林玉婵慌乱了一刻,马上就看到,岸上村民的眼神仿佛见了鬼,有人捂眼,有人尖叫,有人张嘴跳脚,隔着半个长江,指着他两人怒骂。
她忽然扑哧笑出一声。随后忍不住跟苏敏官双双大笑,抬头看他一眼,主动送上半边脸蛋。
林玉婵赶紧从苏老板怀里钻出,假装自己只是走错路。
船副江高升人如其名,管船是一把好手,做事一板一眼,可惜情商不佳。猛一看见面前两个人,愣愣地道“诶,林姑娘,你怎么在这儿这里乘客免入,你有事找我,别老麻烦我们老板。”
他说完,自觉十分替老板分忧,挺胸抬头往旁边一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