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婵眼看那群官差远去, 全身毛孔都发热,第一个念头竟是后悔
白“花钱消灾”了刚才要是再坚持一会儿多好
她心跳紊乱了几下,抬眼看那嬷嬷, 又看看嬷嬷身后的轿子,耳边仿佛敲起了喧天锣鼓,把她震得头晕。
小潘夫人刚刚进了香, 正是最有“好生之德”的时刻。
小潘夫人刚刚丧了子, 听到婴儿活命的奇闻, 心有所感。
于是, 她下了山,又回来了。
林玉婵告诫自己,还不能高兴太早。
急功近利, 反而欲速则不达。
小潘夫人脾性未知。就冲自己这一身的怪味, 贴身小衣若隐若现,要是急急忙忙凑过去, 吓坏了官太太,就等于浪费这最后一次机会。
林玉婵冷得牙齿打战, 竭力平复呼吸, 对那嬷嬷说“民女仪容不整, 气味不雅, 恐惊了夫人。况且那小婴儿已让人送去大夫处检查治疗了。夫人今日上香有福, 这孩子今日活命有福, 和夫人真真有缘。若是若是夫人想看, 改日我将她抱去贵府, 夫人可以看个够。”
那嬷嬷高抬的鼻孔降下来一些,大概是对她的应答颇为满意。
她招招手,一个丫环捧来一个布包, 远远放在地下。
“喏,一件披风。夫人赏你的。来的时候记得提前两个时辰通报。”
林玉婵被周姨和两个女佣弄回了上海。当天晚上开始发烧。脑海里做着光怪陆离的梦。
一会儿是金兰鹤前辈那挂起来的头颅,眼眶里爬满了肥蛆;一会儿是海幢寺里的猪,耳朵上挂着号码牌,冲在跑马场的跑道里;一会儿是齐安成少爷的钢琴,在义兴的仓库里自动弹响,奏着国际歌的高潮;一会儿是芦苇丛里的吴淞炮台,那里面支了一门巨炮,砰砰砰,空中飘着三十两一套的锦绣衣衫,被那巨炮一件件消灭
她靠着这一年吃出来的抵抗力,扛了一周,总算度过了最艰难的时刻,头脑慢慢回复清明。
只记得是周姨照顾她,请了个女大夫,天天喂她成分可疑的苦药。
昏睡被打断了。感到有人托住自己的后颈,陶瓷杯沿沾唇。
她哑着嗓说“周姨我不想吃药”
有人轻轻一笑,杯口反而又斜一分。满口清香。
是茶。功夫火候正好的武夷红茶。
林玉婵猛地睁眼。看到一双经络分明的男人手,指甲修得短而干净。
她差点背过气“你怎么进来”
“我来检查一下,我借出去的钱会不会打水漂。”苏敏官冷淡地说,“张嘴。”
不用他说。她狼吞虎咽地闷了整杯茶,口中苦涩略散,喉间一片清朗。
目光一转,周姨气哼哼地守在门口,见林玉婵醒了,开口向她诉苦“不是我故意放人,夫人,他非说是什么债主,花言巧语,我没办法喂,小伙子,看到人没事就成了,别老来了,我们女人家不要面子的啊”
周姨还是很尽忠职守的。寡妇门前是非多,本来是打算给这小伙子直接一个闭门羹后来为何一时糊涂,放他进来,还屡次三番的放他进来,她自己都莫名其妙,觉得肯定是被下降头了。
苏敏官朝她笑道“好啦阿姨,你不说出去没人知道我来过。”
他笑起来很是亲和。周姨不由自主点点头,觉得让他多待会儿好像也无伤大雅。
“毛掌柜来你这里取货款,见到一把将军锁,以为你赖账,找到义兴诉冤,我才知道你无故旷工。”苏敏官给她掖被角,轻描淡写地说,“阿妹,你该请个掌柜或者,经理,助理,随便什么。否则生意都耽搁了。”
林玉婵烧才退,听他这么一句开场白,脑袋又往外冒热气,气喘吁吁问“还有谁来过”
苏敏官看着她好笑,眼神指指墙边书桌。那上面摊着几本账簿和日志。
“没多少事。已经都顺手处理了。我的风格可能跟你不太一样,你别有意见就是了。”
林玉婵如释重负,赶紧表态“没意见,必须没意见。”
周姨见他俩果然三句不离做生意,心中疑虑才去,征求林玉婵意见“药快好了,我去厨房看看。”
林玉婵小声哀求“我不要喝”
苏敏官朗声道“有劳了。”
等周姨一走,他原形毕露,嘴角的商业假笑飞走,见她床边地面有个席子,干脆坐下来。
“丫环都跟我讲啦。”他居心不良地凑近她脸蛋,低声说,“让我闻闻还臭不臭。”
林玉婵气急败坏往内里一扭身,坚贞不屈地说“离我远点”
还有没有厕所味她不知道。她但知这几日没洗澡,没洗头,周姨只是每天给她擦个脸,在她的强烈要求下,有时候附带擦个手和脖子。
还不让解衣服穿三层说怕着凉
整个人快闷成北京豆汁了
苏敏官逗她“不成,我要关心一下我的股东。”
嘴上说,其实没动地方,眼看她惊恐地往床里面躲。
他更是乐不可支,转过脸,藏住那明显欠抽的笑意。
林玉婵拿个枕头闷脸上,跟他诉苦“其实那天回来之后,我要是能泡个热水澡,什么事都没有可耐不住几个人架着我,里面还是湿的,就用大毛毯捂着,还给我灌姜水让我发汗,呛都呛死呜呜,我要热水澡”
她的床高。苏敏官坐在地上,眼神只跟被褥齐平,只看到一个裹紧的小被子一拱一拱,像个小蜗牛,很是好玩。
他当然不会嫌她脏。当初她在死人堆里埋着,那副模样多不堪,只因还存着一口气,他不是也下手捞了出来。
当年的巨富独子,娇惯顽劣,洁癖莫名,床单上停过一只苍蝇都要嚷嚷扔掉,下人不小心碰了他的点心,宁可饿着也不吃。
而如今,这一双手也不知沾过多少泥,血和汗里摸爬滚打,跟船工兄弟共吃一碗饭。身上的伤,手上的茧,再怎么沐浴也洗不掉了。
他轻轻扯平她身下的土布床单,很淡地笑了一笑。
这第二种人生,暂时还没有过腻味。
换成以前那个稚龄的豪门熊少,若听说这个脏兮兮的姑娘竟敢从茅厕里捞东西,他定然会大发雷霆,命令这个妹仔再也不许在他面前出现。
现在呢,细想想那过程,只觉得很是心疼。
傻姑娘。
不过,听她中气十足,还有心思跟他斗嘴,看来是快好了。
林玉婵忽然细声说“对唔住。”
苏敏官不解,笑问“怎么了”
“你给我挑的衣裳。”她郁郁地闷在枕头里,有点不好意思,“我很爱惜,不是故意要糟蹋的。”
毕竟是他花时间陪她选的,被她毫不犹豫就给牺牲了,显得她好像很不上心,不当回事,枉费他的心血。
苏敏官哑然失笑“那有什么。”
不就是套衣服。比这华贵的,他小时候都看腻了。
况且这三十两是她自己出的,她心疼自己的银子还不够,还惦记他的情绪。
林玉婵又叹气“可惜你没看到我穿上的样子,真的很漂亮,也特别合身。我应该照个相的,唉。“
她说完才觉得这话太可笑。这年头就算是最新派的潮人,一辈子也最多留那么三两张影。谁没事天天照相。
苏敏官抚床单的手僵了一僵。
还照相,那么隆重。看来她是真的很喜欢。
自己方才那句“那有什么”,就显得有点不走心。
他用微笑掩饰窘迫,轻松地说“没关系,我可以想象。”
说完,故意朝她那裹着被子的小身子打量几眼。看得林玉婵又气又笑。
“好啦好啦,离我远点。”
这时门扇响。周姨端着一碗乌黑的药汁走进来。
“趁热喝,啊。”
林玉婵呜咽一声,又徒劳地往床内滚。
“我、不、喝”
她倒是不排斥中药,国粹嘛,有用没用都是个安慰。但她偶然听到给自己开的药方,里面好像颇有些不明昆虫和动物排泄物的成分
这年头又没有真空包装和消毒,万一吃进去什么寄生虫卵,她这小命就完蛋了。
这几日她一直在跟周姨作斗争,挺贵的药,能灌进去十分之一就不错,周姨连呼可惜。
现在见她又任性,周姨拿出做丫环的耐心,哄她“这是千年老方子,大夫开的,不会有坏处。夫人病根未去,这药不吃,前功尽弃。”
苏敏官见这两人又要打仗,温和建议“我来劝她。”
周姨狐疑地看看这小伙子,见他相貌堂堂,不像个占人便宜的混混,忽然心里产生个大胆的想法
她看林玉婵寡妇可怜,以前也劝过她赶紧找个男人倚靠,不料被她噎了回去,还威胁扣月钱;
难道她口是心非,嘴硬耳朵软,这话终究是听进去了
周姨不知是该欣慰还是该委屈,想起这小伙子方才为了进门,不屈不挠巧舌如簧跟她磨了半天,忽然觉得一切解释通了。
虽然说闯人闺房有违礼数,但小门小户的,计较个啥。
自古以来,丫环的自我修养就是少看少听少问,一切以主人意志为准。主子要赶客,她跟着做恶人;主子怀春,她当红娘。
周姨笑眯眯说“那有劳了。”
她将药碗放在床头,推称还有事,走了。
林玉婵闻那味就恶心,哀求“倒掉。”
苏敏官拉个凳子坐床边,居高临下看着她。小姑娘双眸透亮,一张脸白里透红,血色宛然,倒不像是烧糊涂,像是被子太厚。
他板着脸,问“你又要服西药”
他还记得刚遇见她,快死的人了,脑子异常清醒,二话不说就要去教堂,死活不找郎中。
这年头肯吃西药的中国人不多。倒是最愚昧的底层贫民,有些糊里糊涂把洋人当菩萨,整村整村的信教,对着耶稣像三跪九叩,对洋教士说一不二,看得比皇上还神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