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到八妹手里有银子。至少二两。他不管这钱是怎么来的, 反正他看见了,就应该是他的。有了这些钱,他可以不用躺在家里, 而是去烟馆享受,而且可以吸最纯的公班土
抱着这个信念, 他反倒越跑越快,一边急中生智地骂着“不孝”、“忤逆”之类的话。周围人见是老豆教训细女,没人出来管, 有的还帮忙拦着林玉婵, 骂道“一个女仔,抛头露面跑什么跑,好丢人的”
林玉婵没头苍蝇似的乱奔, 有点后悔方才的正义选择了。教堂的神学院还招人吗
但她早不认得教堂在哪了。眼前忽然出现一条石板大路, 抬头一扇大门,两端立有巨鼓,中央几个威严大字广州府。
一排灰头土脸的犯人正在被推搡着往外走。一群无所事事的百姓跟在后面围观。
林玉婵钻进人堆, 七蹿八蹿挤进了大鼓后面的杂物堆。府衙门口乱哄哄的,一时没人注意她。
林广福倒是一直盯着她,踉跄着跟上, 被一个衙役推了个跟头“做咩啊府衙重地,撒什么野”
又瞟了一眼门边的大鼓,冷笑道“要击鼓鸣冤啊”
林广福蹬着凹陷的双眼, 不甘心地摇头。那巨鼓上灰尘板结, 广州人都知道是摆设。上次有个疯子乱敲, 惊动了官老爷,板子打折了腿。
林广福干脆在街对面的帽子铺前一屁股坐下,咬牙骂道“贱货, 我看你还能藏一辈子”
林玉婵很有耐心,握紧了银子,隔着一条街,跟自己“亲爹”耗。
府衙里押出来的几个犯人已经戴上枷,各就各位,准备示众。
和林玉婵在“晚清老照片”里看到的如出一辙,他们大多蓬头垢面,脖子上套着一层笨重的木枷,手脚间串着铁链。两个看守的衙役挥着皮鞭,看谁姿态不正就抽两下子。
一个嘴里叼着烟卷的衙役头子歪在一团麻绳上,握着皮鞭的把手,面对一群好奇的百姓,高声念出每个人的罪行。
“李阿三,佛山人,偷盗财物折钱八百文,着戴枷示众三日吴玉良,湛江人,无故擅离本乡,示众后充军石安生,新安人,犯走私罪”
人人愁眉苦脸,有气无力地叫着“冤枉”、“饶命”。
围观百姓欢声笑语,指指点点。
在木枷上那一排垂头丧气的脑袋中间,林玉婵忽然看到一个脸熟的面孔。
他不似其他人那么蓬头垢面,只是容颜憔悴,眼神却还豁亮。他用力扶着木枷边缘,手背上有几道碎石划出的口子,已经结痂了。
“苏敏官,”衙役朝他吐了口烟叶,拖长了声音念道,“天地会叛匪,示众三日之后便即解送进京杀头”
百姓们“哗”的一下,低声跟读“杀头”
林玉婵难以置信,耳边轻轻地“嗡”了一声,脑海里闪过一排画面乱石坑里的灰土,教堂前的施粥牧师,“匪首金兰鹤”的那颗血淋淋人头
助人为乐给她收尸的这位小兄弟,看着眉清目秀人畜无害,也是“叛匪”
他叫苏敏官。
这堂堂大清国,“含匪率”也太高了
苏敏官用力从铁链的缝隙里伸出手,朝那衙役挥来挥去,义正辞严地说“我不知道这些兄弟犯了什么事,但小人我真是冤枉,我不过是帮人收了个尸,就让你们糊里糊涂地捉了来,吃了三天的馊饭。上京鸣冤那是肯定的,皇上那么英明,必定能看出我苏某乃无辜牵连的良民,定然会为我鸣冤昭雪干脆我现在就鸣冤,诶,有没有好心人帮我敲一下那个鼓”
虽说是鸣冤,但他也不像旁边几人那么丧气,也没有弓腰磕头,只是据理力争,给自己辩护。
他一边说,一边无意间往鸣冤鼓一瞟,忽然一怔。
鼓后面露出一片小小衣角。小姑娘身量细,不特意往那个方向看不会发现。
倒是没认出她。林玉婵“死而复生”,虽说依旧满脸病容,至少跟当时的死人样大相径庭。
他只是奇怪。鸣冤鼓后头怎么还藏人呢
林玉婵正愣愣地看着他诉冤,突然两人目光对上,她立时一身冷汗,耳朵尖发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