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7 章(1 / 2)

彩台上花枝招展, 引来无数狂蜂浪蝶。电视剧里那些“花魁大赛”的玛丽苏浪漫场景,在此刻全都化为泡影。

那些“花魁”的姿色,以林玉婵的审美来看, 大多平平, 最多中上,即便是化着浓妆, 也没有一个称得上国色天香。不是她自吹自擂,有几个比自己差远了。

更何况那妆面也十分不自然, 铅粉铺得厚厚,整个脸白成一张纸。大约是为了不掉粉, 花魁们也不敢做太多表情,只是抿着一张张樱桃小嘴, 僵硬地笑着。猛一看去, 台上如同摆了一排限量版的精致玩偶。

但是围观人众却一个个蜂拥而至。众人对她们的脸蛋只是一扫而过, 如醉如痴的目光却集体向下,集中在她们那若隐若现的绣鞋上, 宛如明星脑残粉。

容貌是天生的,然而脚大脚小是可以后天改变的。所谓女子无才便是德,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这种“以脚为美”的审美观, 给了无数闺阁女子一个虚幻的希望只要对自己足够狠, 就能得到男性的认同。

而脚大的女人, 是因懒致丑,不值得同情。

这个逻辑经过几百年筛选强化,已经成了多数人的生物本能。

花魁靠卖相吃饭,缠足缠得更是比寻常人精致。众百姓难得见到如此完美的足型,平时要掏钱才能看, 今日免费观赏,岂能错过

一个司仪打了鸡血似的宣布“都来下注呀,买定离手,爱莲会十位士绅老爷评出的南市花魁状元,押中有奖”

异色的灯笼光怪陆离,时新的乐曲缠绵暧昧,游客们像在赛马会赌马一样,纷纷掏钱买票。

十位衣冠楚楚的中年文士,作为评委,凑在花魁的脚边闻、看、摸、捏,煞有介事地互相讨论。其认真程度,犹如老中医之望闻问切,又如爱国商人鉴定流失古董,值得全上海人民给他们发个劳模锦旗。

只有两个洋教士,带着相机三脚架,看样子也是误撞进来凑热闹。他们的反应比较正常,手杖拄地,使劲伸着脖子看,又是好奇,又是轻微的厌恶。

林玉婵也好奇这“赛足”能赛出什么花头来。但她又为这种好奇而感到惭愧。用别人畸形的肢体作为玩赏的主题,良心上过不去。

况且对她来说,那就是一双双颜色各异的怪鞋,实在辨不出美丑来。

她正瞪大眼看,冷不防袖子被人一扯。

“有什么好看的。”苏敏官很冷淡地说,“绕过去吧。”

林玉婵有点辨不明这位古人的态度。他并没有像别人似的趋之若鹜,也许是顾忌身边有个姑娘

她指指那横幅后面的大酒楼,轻声说“那里人多,挤过去,也可以去标记一下。”

他思量片刻,“算了。豫园里有一个标记应该够了。”

此时那“司仪”已经接过评审结果,摇头晃脑地吟着定场诗,正待“开奖”。

会场氛围紧张,人头攒动,推推搡搡,更绕不出去了。

苏敏官见这小姑娘好像还恋恋不舍似的,再往台上扫了一眼,忽然冷笑一声“不用猜了,我告诉你,八号赢。”

林玉婵这回瞠目结舌“你点知”

“因为她笑得最假。”苏敏官注视着八号的面容,悄声给她上课,“坐立不安,笑里带着痛,你看出来么”

林玉婵细细分辨,果真如此。

“可那又为什么”

“她为了准备今日夺魁,用了一些特殊的法子狠缠,以塞进更瘦更小的鞋。我猜她里面的脚已经烂了,今后一个月都没法下地走路。”

这时候司仪兴奋宣布状元人选“八号,天香楼紫玉姑娘”

彩声一片。八号姑娘忘记了痛楚,开怀而笑,朝底下连抛媚眼,一时间风光无两。

林玉婵“”

跟花魁撞了半个名,她平白有点幻肢痛,用力张了张脚指头。

随后她警惕地看了苏敏官一眼,“您挺懂啊。”

什么狗男人,一肚子封建糟粕。

苏敏官察觉到她不快,和缓地说道“我小时候,我娘跟各房争宠,经常这样做。她的房里常有味道。”

林玉婵轻轻“啊”了一声。手中的半个面包再也吃不下。

小白少爷的童年过得无比精彩,也有着无数阴暗的秘密。

她算是想通了,为什么那近代那么多官僚地主家的少爷小姐,宁可背叛自己的阶级,也要放弃富贵生活闹革命。

锦衣玉食、穷奢极侈又怎样,这特么不是人过的日子

手心忽然一热,让苏敏官轻轻握了一下,又马上放开。

“阿妹,你看,你现今能跑能跳,已比我娘强多了。”他笑了笑,说,“我娘被卖掉抵债之前,其实是试图跑过的。只可惜,她跟你不一样。”

林玉婵蓦地抬眼,看着他温柔似水的眼。

他有点难以启齿,然而终究还是下决心,低声说“所以这叫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你不用跟别人比其实你也好靓好醒目,不比旁人差”

苏敏官以自己有限的见识揣度,她频频注目那花魁裙下风光,会不会是自惭形秽了

她老豆只顾抽烟,耽误她缠足,她活到一十六岁,不知受了多少白眼谩骂。这姑娘表面上乐天豁达,私下里会不会因为自己的与众不同,而落泪烦恼

他平日难得跟人谈心,旁人的悲欢对他来说,只是无关痛痒的日常碎屑。

今日好容易熬出一锅劝人自信的鸡汤,还没兜售出去先自损八百,说到自己娘,清明的眸子里星花一闪。

这时候才悔之晚矣。干嘛这么多话。

他抿紧嘴,掏衣袋假装数钱。

林玉婵总算明白了他的意图,不知说什么好。虽说他这份体贴完全没贴到点子上,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