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什么”
林玉婵恍恍惚惚的, 油灯的微光照在苏敏官小少爷的半边脸上,勾勒出年轻而清澈的眉眼。往日那种柔和而有分寸的气质倏然不见,全身上下散发着锋利而凛冽的味道。
他脸上带着少年特有的孤傲神色, 欠身回礼。
她喃喃道“不对,金兰鹤不是已经死了”
英勇就义, 身首分离, 人头被官府高高挂起,跟她对视了大半天, 她连那张粗犷的脸上哪里有血迹都记得清清楚楚
空降到这个世界睁开眼,看到的第一幕就是这刺目的红,那残酷的场景深深刻在她的噩梦里, 她永远不会忘。
“天地会匪首金兰鹤”。
难道真如民间传说,什么金兰鹤死而复生, 鬼魂到处捣乱,闹得满城风雨
可苏敏官神智清明, 完全不像鬼魂附体的样子啊
她心中蓦地划过一个很武侠的剧本年轻有为的武林盟主, 九死一生逃出反派魔掌, 死的只是替身
这剧情太复古了, 不该发生在大清啊
这一串胡思乱想都在一瞬间。苏敏官正在快速吩咐“两个出入口都有人守着。大家拿出力气, 卸掉墙砖, 从靠江一侧出去。时间紧, 别耽搁对了, 叫我敏官。混成这样, 莫讲排场。”
众人轻声齐应, 拖着伤病累累的身子,地上找到木棍铁片,开始徒手拆墙。
轻飘飘的噪音弥漫整个库房。死气沉沉的空气被搅出涟漪。
苏敏官又蹙眉, 问“怎么只这么点人”
先前那络腮胡子叹口气答“其余的兄弟们时运不好,已被送上船,说是卖到秘鲁去了。唉,清廷歹毒,要咱们命不说,还得要我们客死他乡,永世回不来”
苏敏官神色阴暗,点点头,不再说话,火`枪柄倒转,开始撬砖缝间的灰。
他卸掉一块砖,这才注意到林玉婵呆若木鸡地站着,一副怀疑人生的模样,嘴都忘记闭上。
他忍俊不禁。这乱入的妹仔真是给今日带来好大乐趣。
他好心解释“我不是鬼”
忽然想起那天在乱葬岗,被这姑娘吓得差点灵魂出窍,以为她鬼附身,出了好一番丑。
今日阴错阳差,终于找回脸面,把她也吓了回去。苏敏官心情大好,笑容又深了些。
“阿妹,帮忙。赶在旁人发觉以前溜出去,你还能回齐府睡上后半夜的觉。”
林玉婵混混沌沌地摇头,魔怔似的重复“金兰鹤不是、不是已经死了吗那脑袋”
“金兰鹤是名号,不是一个人。”他身材匀称,力气却不小,徒手卸下半块墙砖,一心二用地给她扫盲,“天地会分五祖五房,金兰郡代指广东;康熙年间总舵主陈近南号仙鹤,因此后世会众以鹤为尊。金兰鹤便是广东省分舵主的名号,传到我这里是第七代。官兵不识,以为是人名喂,别愣着,帮忙啊。”
林玉婵乖乖蹲下,跟着苏敏官三世洋行买办金兰鹤七世天地会广东分舵主鸽子笼解放者小白少爷,一道搬砖。
大雨滂沱,雨点敲在泥坑里,响声隆隆震耳,完全盖过了这里敲墙装修的噪音。
她问“你这个舵主做多久了手下有多少人”
苏敏官用眼神指指“就你看到的这些。其余的,去年起义失败,已被官兵屠得不剩几个。上一位分舵主就是脑袋挂在城墙的那位金兰鹤,是我家旧交,我称他世伯。我家获罪之后,全凭他庇护,我才得以平安长大,他是我的再生恩人。他伤重而死时身边无人,只好传衣钵给我,让我联络兄弟省份的会众,以图东山再起。”
林玉婵问“那,你又为什么在怡和洋行”
苏敏官嘴角微微冷笑“反清复明又不能变银子出来。我得吃饭啊。”
他说得很快,交代完基本的信息之后,却又陷入沉默,不易察觉地微微皱起眉头。
他想起了那颗挂在城头上的、死不瞑目的人头,有些自责地发现,自己对那人的感情,并没有跟林玉婵叙述得那么深。
提起“反清复明”的时候,也并没有像其他会众那样热血沸腾。金兰鹤总说他太过年幼,还不能理解这四个字中的血海深仇。
他机关算尽,骗了洋人骗茶商,走到今日这一步,多半也只是为了“责任”两个字而已。
责任尽完以后呢怡和是不可能回去了。从现在起,他一无所有。
他掐灭这些想法,满不在乎地指指自己腰间的火`枪,微笑道“喏,这便是金兰鹤的信物。你拿着它,你也是金兰鹤哎,你别这么看着我。这分舵主的位置我不打算占着,今日人救出来,我就挂印走人。你不是心水洋枪吗我送给你。”
林玉婵哪敢接这茬,转而问“你是十三行的少爷,你家怎么会交往反清人士呢”
苏敏官反倒讶异,笑道“阿妹,你真是广州人么过去十三行里,半数的商人都是会党。因着十三行是纳税大户,朝廷睁只眼闭只眼,很少追究我以为人尽皆知呢。”
林玉婵“”
大清果然要完了。
她捋了捋思路,忽然说“但是你没遵守他的嘱咐,你还是留在了广州。”
苏敏官忽然哀怨地看了林玉婵一眼,“我行李都打好了,只是念及旧交,临走时想冒险凭吊一下世伯”
后来的事林玉婵猜也猜出来凭吊就凭吊吧,谁知意外在埋乱党的坟堆里发现了一个不认识的小姑娘,还破天荒的滥发好心,预支了明年的善事指标,长途跋涉把她送到教堂里治病。结果被官兵盯上,刚踏出教堂就被绳之以法
“所以官兵抓你不冤枉。”林玉婵严正指出,“你就是如假包换的叛匪”
“你好像并不惊慌。”苏敏官有点诧异,打量她片刻,“后悔赎我了也不像。”
寻常人听见谋反两个字就发抖,她怎么好像还挺兴奋
“我点解要惊”林玉婵不假思索地说,“反帝反封建是近代中国人民首要的历史任务,你们才是进步的力量”
她刚说完就捂嘴,瞬时脸红一片,腮边热乎乎的,恨不得把自己舌头粘在嘴巴里。
历史政治背多了,这些话简直是条件反射说出来的。一激动,还讲的普通话
不会、不会触发什么蝴蝶效应吧
好在苏大舵主具有相当的“历史局限性”,眼下环境又实在不适合学术清谈,这几句胡言乱语他一个字没听懂,当然也懒得屈尊下问。
“讲白话。”他死要面子,“我又不是客家人。”
林玉婵赶紧乖乖点头,下一刻才反应过来
客家姑娘多不缠足,而她的口音毕竟和百多年前的粤语有些微差别,他大概一直把她当客家人
苏敏官随即收起笑容,告诉她“不过托你的福,坐了几日牢,倒让我听到风声,说有一批被捕的会众并没有全死,不少被官府和行商勾结,准备卖到海外去当劳工。我欠世伯良多,总得想办法把他们救出来再说。”
砖墙连着一小块石基。苏敏官的一双手没跟着闲聊,迅速从袋里倒出一掌药粉,小火点亮,烧灼片刻,石块焦黑,他轻轻一个肘击。
簌簌几声轻响,砖墙被他击出一个小洞,凛冽的空气夹杂着雨滴,一阵阵涌了进来。几个人轻声欢呼,凑在洞口大口吸气。
一道闪电,照亮了洞口那些污渍满脸的面容。
林玉婵用手挪开地上的碎砖,抬头问“接下来,你们要去哪”
苏敏官抿着嘴,仿佛没听见。林玉婵待要问第二遍,醒悟过来,住了口。
炮灰死于话多。在他眼里她大概就是个炮灰路人甲。
就在此时,哗啦几声响。砖墙被大雨一冲,根基松动,众人合力,终于敲出一条可以通人的生路。
外面是河滩,火光明灭,有人值守。
苏敏官轻声道“贩猪仔是见不得人的生意,这些应该不是官兵,而是乡里雇的团练。阿妹,你方才说,王全带了几多人”
林玉婵想了想,说“大概有二十来个家丁保镖。”
顿了顿,又机灵地补充,“原是准备等你偷了秘方之后佯追的,没带多少武器,多是棍棒之类。”
苏敏官朝她一笑,命令会众“注意安全。”
众人早就做好准备,抄起木板铁条等杂物,鱼贯而出。
林玉婵突然道“等等。”
几个人同时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