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德却也没那么客气。他环顾周围跪成一圈的伙计, 再看了看面前这个怯生生的小女仆,端起一盏新沏的乌龙茶,饮一口压压情绪。
他想起数年前, 自己跟着英国领事团队远赴中国,路上船停孟买, 当地土司率众相迎, 挨个吻领事团队的脚。
他当时才十九岁,是个没见过世面的见习翻译, 眼看一个小黑孩趴着凑过来,吓得原地起跳,让那孩子啃了一嘴泥。
由于失礼, 小孩被吊起来打了一顿,惨叫声至今萦耳。
他下定决心, 以后“入乡随俗”。当地人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
林玉婵见赫德居然是个坦然接受的意思,不由得腹诽“帝国主义余孽。”
她磨磨蹭蹭地弓下腰。
眼神却看向赫德脚边的某一排货架缝隙, 好像突然发现了什么, 双目睁大, 轻轻抽一口气。
旁边跪着的寇来财脸色一变。
那是他的藏银之处从小费罐子里偷的钱都在那这小姑娘的目光再低一尺, 就能看见
寇来财脑袋一热, 想也没想, 屁股一顶, 只听哗啦啦一声巨响, 他身后的货架剧烈摇晃, 一罐罐茶叶顿时塌方, 倾泻下来,朝着赫德后背砸去
“啊呀呀”
众人惊呼。赫德连忙跳出太师椅。他的几个随从眼明手快,忠心护主, 冲上去抵住货架,茶叶罐砸在随从身上,落了一地,堆成小山。连同柜台上的几本账目、一盘碎银、还有那个小鸟存钱罐,通通给带到了地上。
林玉婵自然也不用磕头,飞快地躲到一旁,特别有眼力见地抄起个扫帚,打扫地上碎茶末。
“你的屁股上长针了”赫德的随从怒吼,“要真砸着我家大人,要你脑袋”
王全脸色青白,趴在地上收拾茶叶罐,哆嗦着嘴唇告罪“这肥仔一向蠢笨,爱惹祸,小人一定狠狠的打”
寇来财跪在地上不住磕头,嘟囔着“饶命”。
赫德受了惊吓,十分不快,撇着嘴角,踢开地上几罐茶叶,命令从人“备车,回办公室。”
王全从一地狼藉中扒拉出账册,战战兢兢地问“大人,那、那账小人可以再解释一下我们真没有作假”
“不必了。”赫德语气居然很温和,“你们的这位这位女仆小姐已和我解释清楚了。我不会治你们的罪。以后若再有地方官府强留税款,直接找海关申诉即可,本官不怕得罪人。”
接下来就是海关跟地方势力的扯皮了。没必要拿这些无辜的商铺开刀。
海关身后有列强撑腰,不怕怼不过地方官府。
赫德说的都是汉语,但王全就像听了洋文一样懵懂,不相信地问“您您这话当真”
赫德心思已不在这里,简单“嗯”一声,临上车,又忽然回头,冷不丁问“对了,有件事本官忘了问。有人告诉我,最近城里走私猪仔猖獗。你人脉广,可有线索”
王全一怔,摇摇头,笑道“大人想必是听岔了。咱们吃的猪仔都是附近农民卖进城的,不需要走私。”
赫德盯着王全,盯得他愈发讪笑,这才点点头,指着林玉婵笑道“掌柜的,你的这位女仆姑娘很是机灵。本官正缺一位思维敏捷的通译。如果她有兴趣,可以随时来海关衙门找我。”
德丰行下了门板,王全惊魂未定地歪在太师椅上,看着几个伙计收拾货架。
寇来财哆嗦着手脚,趴在地上捡茶罐。
王全猛地一声断喝“你过来。”
寇来财还没站稳,就挨了一个大耳光。
“扑街养你不如养叉烧平日里我忍你的蠢也就算了,今日你差点把官老爷给砸了当初我看你面相就是破财相,禁不住你老豆托熟人求我,才让你进来干活,看看你今日做的什么好事我德丰行迟早要败在你手里”
王全骂了一通,还不解气,命伙计又扇了他好几个打耳光,宣布“给我滚蛋明天别来了”
寇来财猥琐内向,平日也没什么好人缘,伙计们幸灾乐祸,没一个帮他说话的。
寇来财悔得直敲自己脑袋,反复哭诉“掌柜的我不是故意冲撞官老爷,是是”
他忽然指着林玉婵,眼中闪着怨毒的光,咬牙道“是这个小婊`子推我她碰我,我才跪不稳的”
他的怨气也是真的。都是她,干嘛非得左顾右盼,非得往那个角落看为什么她不能像别人一样扑通闭眼跪
他冲上去就想揍林玉婵。放在平日,旁人都会笑嘻嘻看着他追着她打。
但这次,王全抬腿踢了他一脚,斥道“还不快去收拾东西”
紧接着他指指林玉婵“你过来,我问你点话。”
王全一直把这个林八妹当成免费苦力,很少和她说超过三句话。就算她能举一反三,把货架收拾得比以往都整洁有序,他也觉得她不过是精细一些而已。女仔嘛,精细些也是应该的。
就算她偶尔语出惊人,给他报个账、算个数,脑子转得比账房先生快,他也坚信她是在乱抖机灵,处心积虑想吸引他的注意。
但今天怎么回事,她唱了哪出妖言惑众的戏,居然把洋大人官老爷给糊弄走了
他当时不在场,想象不出任何可能的情况。
伙计们有的议论,说洋官老爷似乎和她是旧识,今日放水纯属卖她面子讨好这王全嗤之以鼻。且不说这妹仔是个瘦骨伶仃、毫无魅力的大脚妹,就算洋人真看上她,在他们生意人眼里,银子比亲爹还亲,怎么可能为了博红颜一笑,而放弃追究巨额税款。
有的伙计则比较悲观,觉得洋人看到商铺里居然有女人干活,鄙夷过甚,不愿多耽,这才匆匆离开,过后必定会再来找德丰行的麻烦。
王全把林玉婵带到小茶室里,自己坐着,让她站着,摆出凶恶的面孔,开门见山道“你怎么知道我们交到海关的报表有改动谁告诉你的”
林玉婵不慌不忙答“偶然听您跟詹先生聊起过。”
她记性好,做事走心。回忆着在商行里听过的言语,王全如何抱怨税负沉重,詹先生如何每隔一段时间就“加班”,还有刚才齐老爷接待巡抚之时,提到的各种“输捐”
另外,去公行抄数字的时候,也偶尔听到“友商”闲聊,辛辛苦苦赚的银子,如何都被官老爷盘剥走了
每次听到只言片语,也能拼合出不离十的结论。
王全盘问半天,没问出什么破绽,又道“那你又如何能断定,海关衙门不会治我们伪造报表的罪”
林玉婵“海关归洋人管,可洋人不归皇上管。他们可以直接和总理衙门对话,把我们被地方官府截留的税款要回来,又何必对我们赶尽杀绝伪造报表固然在大清有罪,可海关已不是大清领土了啊。”
最后一句话说得不免悲凉,可王全听到后,神色阴转晴,不由自主地笑了。
“可不是海关不算大清领土哎,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总理衙门专司外夷事务,筹备了许久,去年才成立,很多广州商人还对此不甚了解。她如何得知
林玉婵很自然地说“听往来客商议论的嘛。”
其实当然是背书的结果。学了这么多枯燥的历史政治,总算能触类旁通,遇到相关题型的时候,反应比刚拿到卷子的土著要快那么一点点。
王全惊愕万分,脱口道“你你真是个女仔”
看着这个瘦瘦小小、发辫比手腕粗、眉毛细细长长的半大孩子,他一时间有个奇怪的想法这孩子难道是个后生,因为风水命格的缘故,一直被家里人当女仔养着
否则,女仔怎么可能有这么高的悟性怎么敢在洋人面前侃侃而谈怎么会知道什么“总理衙门”
林玉婵不明白他何出此言,低头看了看自己平展展的胸脯,困惑地想买的时候没验过身吗
王全挥挥手,“好,你下去吧对了,厨房里的剩饭,我没让他们动,你都拿去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