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因为林玉婵的这具身体从小就习惯了辛劳,在茶行里暗无天日地做了天大扫除以后,她终于不会每天带着一身酸痛进入睡眠,肚子饿的时候也更加能忍耐,不会难受得要死要活。
王全王掌柜总算不赶她了,但从来不正眼看她。茶行里的其他伙计们把她当笑话,随便颐指气使,个个当起了大爷。
林玉婵意识到,茶行里原本的清洁洒扫工作,都是由低等学徒和杂工轮流完成。责任分散了,就不免有推诿和埋怨,伙计们隔三差五就要吵一架。
现在却好,脏活累活都推给了她,茶行里的五六个伙计合力使唤她,其乐融融,气氛空前融洽。
林玉婵干活的时候,眼睛耳朵没闲着,默默观察四周。
当地人说话的俚语、女人的发型、吃食种类、物价、街头混混的行动路线
在这个世界里,以她这个身份,泯然众人才是最安全的。一点点个性流露都会给自己带来不必要的风险。
茶行里的伙计们各有分工。在掌柜的以下,还有管账的账房、管文书的书手、管跑街的通事、干杂活的学徒等等。另外还有派驻在产茶区,负责茶叶收购转运的居间人,行话称之为“长腿”。
此外还有各国语言通译。此类人才众多,但多是滥竽充数。有些人翻起洋大人的话时全凭自我发挥,反正双方语言不通,难以验证。据说当年林则徐来粤禁烟之时,由于不熟悉民情,也颇受私通洋人的汉奸通译之累,但又没办法。
靠谱的通译要价高,德丰行只养着两三位,每日奔波在各分号和码头之间,哪里有洋商拜访就去哪里帮忙。
那日苏敏官拜访的时候,通译恰好不在,据说是在齐老爷和旗昌洋行的饭局上伺候。
还有,每天铺面下门板之前,王全都会和账房詹先生钻进小茶室,认认真真对一遍账。有时候林玉婵推门进去打扫,他们也不避着,把她当条流浪狗。
“哎,吃饭了”
林玉婵正擦着货架,被大力推搡一下,差点从梯子上掉下来。
推她的伙计名叫寇来财,二十多岁,是个低等学徒。以前都是别人对他颐指气使,现在风水轮流转,终于有个更卑微的杂工给他欺负。
寇来财相貌欠佳,一双大手指甲贼长,攒着半辈子的污泥,平生大约没跟除了他老母之外的女人说过话。平时街上走过一个大姑娘他都能腆着脸看半天,就是不敢招惹。现在林玉婵来到茶行,他最喜欢的一件事就是找茬打她。
籍此明目张胆地来一次“肌肤之亲”,也算是他平凡人生的一大乐事。
林玉婵当然是能躲就躲。这一次没躲过,肚子饿得身体发虚。
晕头转向一睁眼,只见寇来财咧嘴笑,不敢再跟她说话。
人是铁饭是钢。林玉婵丢下抹布奔去后厨房。
粥还没熟,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几个轮班休息的伙计都歪在板凳上等。
“哎,你来盛粥。”
茶行里多了个伺候人的妹仔,当然要物尽其用的使唤。
林玉婵心平气和地问“我来之前,你们是怎么吃饭的”
“自己盛啊。”答得理直气壮。
林玉婵点点头,弯腰拾碗,给各位大爷盛粥。每碗粥上整齐地码好咸菜。
大家挑不出什么毛病,拿过碗,唏哩呼噜开始喝粥,还有的拿着空碗让她添。
有年轻姑娘伺候吃饭,生平头一次,可得尽情享受。
一锅粥很快见底,众人吃到肚皮圆,才“忽然”发现“哟,没给你留。对不住了。”
林玉婵笑道“谢关心。”
从灶台底下端出一碗稠稠的粥,慢条斯理喝起来。
众伙计愤然,叫道
“你一开始就给自己留了一碗”
“你凭什么先给自己盛”
林玉婵笑道“我是盛粥的,自然按我自己的习惯盛。”
饭后自然是她刷碗。林玉婵肚里有食,干活不累。
王全作为掌柜的,午饭单独下馆子。等他饭毕归来,隐约听得伙计们窃窃私语地告状,大概是她这个丫头太不懂规矩之类。
王全哼了一声“谁掌勺谁做主。没用的东西。”
商人无利不起早,跟赚钱没关系的事他一律懒得管。
这么过了几天。一日林玉婵肚子饿得前胸贴后背,始终没听见有人喊开饭。
她试探着推开厨房门,只闻见一阵饭香。
几个轮班休息的伙计都歪在板凳上拍肚皮,脸上汗光混着油光,满足地打饱嗝。
寇来财牙齿上挂着一条青菜,往地下吐口痰,用鞋底抹开。
有人指指锅里剩了一个底儿的粥,“哎,吃”
一边剔着牙起身,十分体贴地说“这是给你留的。今后不用你盛饭了。”
林玉婵看那粥,已经混了他们不知多少剩口水,被搅得稀糊糊,带着诡异的浑黄色。有点像一摊淤积多时的呕吐物。
铲子上停着个苍蝇,正在脚底打滑地跳舞。
这“社会的毒打”超越了她的底线。她硬着头皮刮出半碗,还没进嘴就犯恶心。
林玉婵瘪着肚皮出来,干了一下午的活,几次头晕眼花,险些跌下梯子。
几个伙计都幸灾乐祸地瞥着她笑,交头接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