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节看着案几上的汤面碗,眼帘微垂,目不斜视,似乎什么都没听到一样。
竹筒还在赵翊手里,他的手肘支着膝盖,看着她,蓦地,淡淡道:“是你的书信,过来。”
邓节于是放下了手中的木箸,到他身侧,从他手中拿了过去,手指尖触到了他干燥的掌心,一瞬间像是有什么东西从心尖上流淌过去,麻麻的,密密的。
她被这突如其来的感觉给惊到了,面上却仍然不露痕迹,打开竹筒取出了书信,慢慢地看着,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只是看到最后的时候,拿着书信的手微微的颤抖。
赵翊目力极好,远远的扫了一眼,大体上看了个七七八八,是她母亲写来的,似乎是叫她不要再回去了,就算是到死也别回去了,“邓家无长女”“恩情已断绝”“逆贼之妻”“败坏门楣”他只零零散散的瞧见了那么几个字,就别过了头,装作什么也没看到的样子。
他是该什么也不去想的,心绪却不由的复杂了起来。
她看完了,折了起来,要还给他。
赵翊这才回过头,说:“烧了吧”又笑笑说:“这是你家的书信,我看算作怎么一回事。”
邓节这才慢慢地从油灯上引了火烧掉,她直直地看着那信纸,直到烧成了灰烬,方才开口,带着鼻音,道:“我该回去了。”
赵翊一怔,声音里藏着一些错愕,道:“回哪里?”
她慢慢地支撑着地上的毯子起来,轻轻拍掉身上的灰尘,道:“回家去。”她说:“大人不是说过吗?随妾去哪里。”她说:“妾现在要去牵妾的马回家去。”
赵翊盯着她的背影,不知不觉地皱起了眉头,忍不住道:“邓节,你的骨头就这么贱吗?”
她已经走出了几步,立在原地,像是迎头被人狠狠地抽了一个耳光,耳朵嗡嗡地响。
“叫人如此羞辱也还是要回去,邓节,你的骨头就这么贱吗?”他在她背后毫不留情的说道。
半响,她点了点头,仍是背着他,轻声道:“大人说得是,妾就是个贱骨头。”
她抬起脚来想要继续走,却觉得每一步都像是追着千金般重,赵翊猛的起身,上前去一把捞住了她,这才惊住了,而后慢慢地转过了身体。
她的眼里噙满了泪,红彤彤,还没有落下来,鼻尖也是红的,她在忍着,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有任何异常。
赵翊皱着眉头,捏着她胳膊的手收得更紧了,他说:“你到底是何必呢?江东的人到底好在了哪里?”
她没有回答,他也不指望她能回答他什么。
他说:“邓节,你又是何苦折磨自己呢?你的家人根本就不希望你回去,你回去也是受辱,受人冷眼。”她要挣扎,撕扯着他的手,却根本没有什么力气。
“为什么?难道我待你还不比你的家人好吗?”
她仍然在撕扯,却根本无力。
他看着她,皱着眉,道:“邓盛也死了,江东除了你那个三弟还有人还有人在意你吗?有人拿你当做亲人吗?想让你回去吗?”
他说:“你的妹妹们也不希望你回去,她们也不喜欢你,也疏远了你不是吗?”
他还是看到了方才送来的信。
“没有,不是。”她挣道,声音却带着哭腔。
“因为你嫁给了我。”他说。
邓节忽然就不挣扎了,抬起头来直视着他,他丝毫不避讳,甚至嘴角还带着笑,道:“因为你嫁给了我,现在我要杀她们的夫君,所以她们恨我,连带着也怨你,不仅怨你怎么不杀了我,还愿你当初替我挡箭,甚至她们还在揣测是你惹怒了我,以至于我会带兵南下,她们打从心里的怨恨你,不是吗?”
她不挣扎了,也不说话,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他生得一双极好看的眼睛,狭长的,微微上挑的,所以看起来总是带着三分笑意。
他说:“我说的对吗?”
邓节不肯开口。
他说:“你回不去了,你已经没有家了,你也没有打算回去。”
邓节声音略微沙哑,道:“你放开我。”
他说:“我此刻松开了手,恐怕就再也见不到你了,不是吗?”
她的眼泪噼里啪啦的掉下来,他一只手捏着她的胳膊,一只手抹掉了她的眼泪,重重的,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你没有家可回了,这里才是你的家。”
“你不是已经不喜欢我了吗?”她问他。
赵翊略微一怔,没有回答,冷着声音,犯起了别扭,只道:“但我仍是你的夫君。”
他见她不做挣扎了,这才松开了她,淡淡地道:“今夜你就在这里休息吧,其余的事情不必再多想了。”见她状态仍然不好,似乎三魂六魄失了一多半,道:“此战一了就同我回邺城去。”忍不住又补了一句:“你别想跑,刘昭的事情我还没同你算呢。”
说完,命帐外的人进来整理好床铺,送来烧好的热水,供她梳洗。
梳洗过后,邓节脱下了外裳,躺倒了床榻上,她把被子拉过了鼻子,只留着一双眼睛,油灯灭了大半,只剩下星星点点的两三盏,他仍旧坐在案几前看书,时而提笔写写字,似乎今夜不打算过来休息,被褥间是熟悉的熏香味,跟他衣服的味道一样。
她看着看着,只觉得眼前的人影模糊了,揉了揉眼睛,不知不觉得就睡着了。
睡到夜半,迷迷糊糊的睁开了眼睛,看见他躺在自己身侧,不由自主的伸出手臂来压在了他的身上,他的身上热乎乎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衫传递了过来,转而便又睡着了……
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十数日,军营里的瘟疫似乎更严重了,邓节多少可以听到一些零零碎碎的消息传过来。
大战越来越近了,军队里面流言四起,不知不觉之间,军心已经散乱了。
邓节不由得也忧心忡忡起来。
……
“你要杀了她?”低沉的声音沉于树林深处。
正是夜深之时,更何况这里不过是赵翊军营远处的一个小小的屯兵处,方圆十里之内都没有人烟。
“她又回到赵翊身边去了!”另一个男人的声音略显得急躁,接着道:“她知道我的身份!就快要行动了,谁也无法担保她会不会泄露给赵翊!”
“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