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有一个三十多岁,身穿蓝色劳动布的白净男子爬在那观音像的莲花座上,正慷慨激昂,振臂大呼:“一切牛鬼蛇神都是反动派,今天咱们就叫它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下面另有七八个男女,手中或持短棍长棒,或携铁铲铜勺,男的磨拳霍霍,女的又兴奋又害怕……
“阿弥陀佛……”天然禅师突然高诵佛号,声震殿堂,所有人都停了下来,目光转向天然禅师。
天然禅师悲叹道:“世人有罪,与菩萨何干?救苦救难,大慈大悲,也算反动?”
“老和尚,我们找了你一早上,还以为你跑了!”站在莲花台上的白净男子瞧见天然禅师,神色大喜,也不管天然禅师说的话是什么,便从那莲花台上一跃而下,道:“你没跑最好!今天就由你亲自来打碎这泥菩萨!”
天然禅师浑身一颤,那白净男子已经把一柄榔头塞到天然禅师的手里去了。
天然禅师茫然接着,那白净男子说道:“你得自己解放你自己的灵魂!你要自己割掉你的封建尾巴!这样对你才更有意义!”
天然禅师的身子晃了晃,颤声道:“你,你们真的不怕报应?”
“放屁!”白净男子勃然大怒,骂道:“什么报应?!要是有报应,就报应在老子的身上!有本事现在就报应!呸!我就不信这狗屁泥捏的东西,能把我怎么样!它不是救苦救难吗?它现在能救自己吗?”
白净男子骂着,从旁边一人手中夺过来一根木棍,朝着那观音像手里所持的玉净瓶便抡了上去。
“呼!”
天然禅师身形急晃,一闪念间,便握住了那棍子,道:“不可!这羊脂玉净瓶,是真的美玉所造!那是千年前的宋帝所赐,是大宝禅寺的镇寺之宝!大宝禅师所谓大宝,便是得名于此!”
我这才留意到那观音像手中的羊脂玉净瓶,果然质地透亮,白洁无暇,晶莹玉润,非是凡物。
“这菩萨像是至宝!你瞧她的一双眼睛,也黑漆漆的透亮。”叔父在旁边低声说道:“那是两颗宝石嵌上去的,还有她的发簪,也是金玉所造……”
那白净男子听见玉净瓶是宝物,愣了一下,便叫道:“把瓶子取下来,那是人民的财产!”
早有几个人一拥而上,爬上莲台去拿瓶子。
玉净瓶是被托放在观音像手掌上的,并不难取。一个男子把玉净瓶拿下,放在手中,摩挲起来,片刻之后,喜道:“是玉瓶!”
旁边几个人都伸手讨要,轮流把玩。
躺在地上的小沙弥大声叫道:“你们亵渎了菩萨,以后是会下地狱的!”
“迷信!顽固不化!”一个男子使劲踹了那小沙弥几脚,骂道:“世界上哪里有什么狗屁地狱?!”
小沙弥敢怒不敢言。
我心中怒气翻滚,待要上前说话,叔父却拉我了一把,低声道:“先不忙管闲事。瞧瞧天然老和尚到底能忍到啥么时候。”
我看了看天然禅师,他面如死灰,却不敢上前阻拦,只是手持念珠,反复的拨弄,嘴唇嚅嗫动个不停,不过声音极其微弱,听不到他在念叨什么。
“老和尚,快点!”那白净男子再次催促天然禅师,道:“快点动手,把这泥菩萨给砸了!”
天然禅师摇摇头,道:“不可作孽,不可作孽啊……”
“你到底砸不砸?!”白净男子显然是这群“革命分子”的头目,要树立自己的威信,天然禅师几次三番不听他的话,让他感觉自己的自尊心受到了挫伤,因此十分恼怒。
天然禅师又摇了摇头,道:“这位施主,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你快快悔改,菩萨或许不会降罪于你的。如若不然,恐怕……唉……”
“扑哧……”
旁边有个女青年忍不住笑出了声,道:“刘解放施主,老方丈下面就要劝你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
“哈哈……”周围别的男女也都哄笑起来。
我虽然对这群男女十分不忿,但是也忍俊不禁,天然禅师对这种人说这种话,无异于对牛弹琴。
但天然禅师实在老实,完全听不出来那女青年言语中的揶揄之意,反而对她大为感激,当下“阿弥陀佛”了一声,然后说道:“看来这位女施主是有慧根的人,菩萨一定会保佑你的,善哉善哉……”
那女青年抿嘴说道:“哎唷,那像我这么有慧根的人,是不是得去做尼姑啊?”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天然禅师却一本正经的说道:“其实,只要一心向善,在哪里都能修行,不必非要去做尼姑。”
众人笑得更厉害了,那女青年更是笑得脸面通红。
那叫做刘解放的白净男子终于忍耐不住,怒道:“老和尚,严肃一点!干什么呢!?你要是再不砸这泥菩萨,我就把你抓起来,送到监狱里去!”
“阿弥陀佛!”天然禅师道:“贫僧又没有犯什么罪,你怎么能把贫僧送到监狱里去?”
“你怎么没有犯罪?你犯了流氓罪!”刘解放指着那女青年,道:“你刚才就在调戏这位女同志!”
“呸!”那女青年啐了一口,脸色微红,道:“刘解放,你少拿我开涮!”
那女青年面目艳丽,颇有几分颜色,刘解放对她似乎也有些敬畏,见她神色不然,当即讪讪的一笑,道:“卫红,这老和尚确实不正经嘛——你到底砸还是不砸?!”最后一句是朝天然禅师吼去的。
天然禅师顽固的摇了摇头,摆出一副誓死扞道的神情,道:“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贫僧宁死不作孽!”
刘解放彻底怒了,朝着众人大叫道:“快点把这顽固不化的老流氓花和尚给我抓起来!”
几个男青年齐齐应声,然后一拥而上,按住了天然禅师。
天然禅师双臂一振,那几个男青年各自“哎呀”叫唤,忙不迭的放手,有人叫道:“这老流氓身上有电!电到我了!”
“我也被电到了!”
“老流氓要行凶啊!”
“……”
我心中暗暗好笑,泥人也有几分土性子,看来天然禅师终究还是忍不住要动手了。
那刘解放脸色微微一变,把手往腰上一摸,抽出来一支来,指着天然禅师的头,声色俱厉道:“老和尚,你敢反革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