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早知道姑姑喜欢这些杂书,没想到这么多年还是如此。”
张越听到朱瞻基说杂书,不禁想起了自家妻子。他的外书房是自省斋,杜绾在院里五间正屋中也把西边辟成了看书做事的地方,只这种大冷天才会在暖阁。他记得上回去翻了翻书,《贞观政要》、《隋唐嘉话》、《奉天录》、《茶经》等等诸多杂书应有尽有,料想和朱宁这么谈得来,除了彼此都颇有学识,爱好上相似也是最要紧的。
当然,朱瞻基这会儿只是感慨,张越也不会把这一茬说出来。果然,皇帝在书案后头的椅子上坐下,示意他落座之后,就直截了当地说:“朕觉得如今的朝堂,暮气重了些。”
朱瞻基见张越先是一愣,继而托着下巴沉思了起来,就站起身背着手走了几步,到了窗前又倏地回过身来:“从前,布衣可因荐举而一举公卿,从布政使到参政参议比比皆是,如今科举渐渐齐备,荐举式微,前次甚至有人进谏说不可再轻开荐举,所以,用人渐循科举资格,像你这样的特例以后恐怕也不会有了。只不过,遥想当初永乐初年,太宗皇帝一举召杨士奇等翰林入阁,那时候,他们年纪最大的不过四十出头,年纪最小的才三十,那时候何尝循过资格?”
天子提起已故的永乐皇帝朱棣,张越自然少不得站起身来。朱棣以燕藩入主大宝,文臣心怀旧朝的不在少数,这时候当然是不循资格用人才,但承平日久,居高位者自然讨厌出现变数,所以,无论升迁还是其他都按资排辈,这就很自然了。
内有太后,外有老臣,朱瞻基虽是太平天子,但登基之后,便是有无数人明里暗里地提醒他要遵循仁宗朱高炽治天下那一套,少打仗多宽仁,休养生息提高国力——话是没错,但除了少数几桩事情之外,其他提案往往是一出来就是阻力重重,勉强推行之后更是步履维艰,也难怪他觉得烦躁。此时此刻,张越看着朱瞻基那眉头紧锁的样子,猛地想起这位在永乐朝就被册为皇太孙的皇帝在史书上只做了十年的太平天子,心里不由一紧。
突然,他只觉得灵机一动,于是便上前低声说:“皇上何不重开弘文阁?”
弘文阁是当初仁宗皇帝朱高炽在的时候设立的,当初说是只选文学之士充当是侍从,但由杨溥掌弘文阁印,自然还有深一层的用意。只是朱高炽终究是“壮志未酬身先死”,弘文阁最后不了了之,朱瞻基即位不久就把杨溥召入文渊阁,又撤了弘文阁。于是,那个曾经有可能大放异彩的地方,也就很快成了人们遗忘的角落。
“你的意思是……”
“皇上,臣并不是说想要分内阁的权,而是在内阁之外,让那些资历不够的人有说话的地方。皇上如今朝会之后便会在便殿召见部阁重臣议事,但弘文阁重开之后,不用常去,每月召见一两回,在诗文之外听听那些胸怀锐气的臣子的题奏,兴许能另有所得。或者说……甚至不用重开弘文阁,只将弘文阁作为一个议国事的地方。”
决定国家大事是用吵架吵出来的,倘若不是看到过后世某些民主国家在国会上大打出手的架势,张越也不会想到这些。他当然不会妄想在如今这么个时代推行什么见鬼的民主,可激辩的时候能够听到往日听不到的意见,这才是最重要的。怀着锐气的年轻官员虽说未必能说出一定正确的治国方略,但何尝不是一种参考?毕竟,下诏求直言乃是特例,不是常例。
突然重用少壮派对于朝堂用人是没有好处的,更容易激起反弹,先不如先设一个沟通渠道。否则,等到年轻人在官场上被磨平了棱角,很多想法也就泯灭无踪了。
“你说得有道理!”
朱瞻基毕竟是自幼作为储君培养的,与其说觉得如今的重臣是掣肘,还不如说是又得倚重他们,又不惯事事由他们拿主意——为了办成事情把那些碍手碍脚的人全部拿掉,然后换上自己的人,从此一举干纲独断,这绝不是由朱棣亲自教导的他会用的手段。所以,大为高兴地点了点头之后,他就看着张越笑道:“你如今日渐老成,这种奏效的鬼主意是越来越少了,殊不知朕最喜欢的却是你的灵机一动。不错,重设弘文阁难免是引起人不好的联想,可若是借弘文阁的地方,却是最好不过。”
张越想不到会突然得了如此评价,顿时有些尴尬:“臣不是没办法吗?以不到三十之龄跻身部堂之间,不老成些,只怕言官那边的弹劾就更多了。上次英国公和杨阁老还奏请定期开经筵,不如这样,这经筵就设在弘文阁,除却讲儒学经义之外,亦可择国事一二辩论。除翰林院侍读侍讲学士之外,再召新进的翰林庶吉士,六科司道官员等同席,再按照每次宗旨不同,宣召部院相关官员。”
大体的宗旨列出来,君臣俩便在书房中商议起了细节上的条条框框,直到外头传来了敲门和呼唤,两人才抬起头来。张越往外头望了一眼,突然低声说:“恕臣直言,如今这第一次,题目却是现成的。臣和家岳的题奏,再加上于谦的上书,正好可以拿出来议一议。”
朱瞻基早知道张越素来不会无的放矢,此时醒悟过来,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没说答应也不说答应,轻轻哼了一声便往外走去。果然,一打开门,他就看见除了阮浪在那儿守着之外,朱宁也已经等候在了那里,虽戴着暖额披着皮裘,但她还是一边搓手一边轻轻跺脚。
“都四更天了,就算是元宵,你们也聊得太晚了,宫里已经来催了好几次,王公公又来催我。难道皇上还真的打算歇在这儿,也来一个明主贤臣抵足而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