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零三章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尽管扶胥浴日曾经是宋元的羊城名景之一,明初洪武帝朱元璋册封南海神的时候,还把祭祀定在了此地,但由于如今扶胥港逐渐淤积难行,市舶司就迁移到了黄埔镇。从占城、暹罗、锡兰等地前来广州的贡舶船大多停靠在此地,在正项上贡和抽分之外便和本地商人贸易。于是,永乐朝重设市舶司的二十余年中,往来的中外商人给这小镇带来了无数商机,也把这原本籍籍无名的小地方变成了熙熙攘攘的富庶商镇。
市舶司位于黄埔镇东头,只隔一条街就是番人和商人交易的坊市街。如今的海上信风适合回航,因此海船连绵不断入港,不少番邦商人停留在此地,而本地富商则更多。他们大多都听说了新君登基重开宁波港海船出海,因此都企盼着广州也能和宁波一样可以破开最后一条禁令。毕竟,如今这财路虽好,路子却都是掌握在别人手里,远不如自己单干。
广州天气炎热,如今只四月初,那些大酒楼的四面窗户上就糊上了防蚊虫的绿纱,如今这包厢虽说在聚宾楼三楼,外头吹进来的却仍是闷热的风,因此在座的四五个商人全都是憋得满头大汗。只不过,这会儿谁都顾不得那些,都看着最上首那个身穿青绢交领衫子的男子。
“吴老哥,大伙都知道你和市舶司的秦公公有些往来,如今你好歹来了,还请给大伙通个气,朝廷究竟是什么章程?倘若能够,大家也可以使钱让秦公公往上头活动活动。”
“各位就别指望那个老阉货了,我刚刚托可靠人从北边打听了消息,这市舶司很有可能就要换人了。这些年那个老阉货也不知道捞了咱们多少好处,如今铁定要滚蛋了还敢诈钱,休想!各位要是信我一句,就别在他身上再打什么主意,否则这钱都打了水漂!”
听到那吴姓商人说了这么一番话,众人不禁面面相觑,就连一个嚷嚷着热使劲摇扇子的胖子也停住了动作。好一会儿,才有人试探着问了一句。
“吴老哥自然不比咱们这些人。只不过,那位秦公公才干了三年,虽说贪得无厌,可毕竟有弱点就容易打发,要换也该换掉那位李提举才是。此人油盐不进,常常因为抽分的事和那些番人缠夹不清,单为了这一条,我们这些年损失了多少钱?”
此人一言顿时激起了不少附和,那吴姓商人虽然也点了点头,面上却露出了无可奈何的表情。站起身双手往下压了压,他便出言提醒道:“从永乐年间开始,这市舶司的提举就不过是个摆设,就好比在那秦公公手下,这李提举能有几分能耐?别说市舶司提举,就是咱们这藩司衙门的左右布政使,这些年也不比轮流把持市舶司的几位公公风光!只可惜我门路有限,打听不到具体的情形,不过倒是有一件事可以提醒提醒各位。”
这包厢中的商人各人之间有的是姻亲有的是老乡,所以一向抱成一团行事,此时听到这话,他们连忙都安静了下来。见众人这幅聚精会神的模样,吴姓商人自是异常满意。
“以往市舶司自成体系,布政司管不着,但这一回却不一样。咱们这位新藩台如今还没到,但名声想必你们都听到了,那是大名鼎鼎的张杀头!从山东到宁波再到塞外兴和以及重镇宣府,这一路杀的人海了。这还不算此次汉王谋逆,他大手一挥,少说又是几百颗脑袋!他可不比从前那些藩台的背景,只要一句话,那市舶司甭管是谁管,都得掂量着!”
这时候,旁边那个摇扇子的胖子就低声接过了话茬:“这位主儿既然立下了这么大的功劳,要封侯拜相那也管够了,干嘛非得到咱们广东来?天下那么多布政司,咱们广东也就只算是中流省份而已,这杀神怎么偏瞧上了……”嘀咕了这么几句,他忽然一拍大腿道,“对了,想当初这位就上书提过开海禁,宁波市舶司开海亦有他的主持之功,他这么一下来,广州市舶司必然紧跟其后,以后咱们就不用看那些该死番人的脸色了!”
看到周围无人响应,他刚刚骤然提高的声音顿时渐渐小了,旋即才发现众人都用看傻瓜似的目光瞧他,于是更是讪讪的。那吴姓商人瞅着好笑,便没好气地说道:“楚胖子如今才想到这个?大伙儿早就想到了,没看如今广州已经可供本国回航宁波的船只停泊了么?只不过,那一位的好处不是那么容易拿的,恐怕一来就会有明确的章程和下马威。这上头太强势,下头的饭就不好吃,要是市舶司也仰他鼻息,咱们这些人的日子怎么过?”
有道是破家县令,灭门令尹,这话自然是引得人人点头。商人信奉的是决不在一棵树上吊死,一家独大便意味着一家独定价码,他们连讨价还价的余地都没有。于是,众人便坐在那儿商量,大多都同意先在坊市街上寻着那些相熟的商人,事先串联好,免得届时措手不及。搁了这么一桩心事在心里,桌上的美味佳肴几乎每个人都没吃好。
直到未时,众人方才陆陆续续出了这聚宾楼,那楚胖子却落在最后。他在门口站了一站,直到众人都走了,他不禁无可奈何地抓了抓脑袋,嘴里叹了一口气。直到随身小厮又提醒了一声,他才看见自家那头大走骡拉着车已经停在了面前,连忙低头钻上了车,坐定之后,他却嫌车厢里闷热,少不得高高挑起了车帘。就在路过镇上怀远驿的时候,他无意间瞥见那里门前停着几匹马,于是多瞟了两眼,但也没往心里去。
午后的阳光本就炽烈,虽说头顶上有一层厢壁挡着,但身材肥硕的楚胖子还是觉得闷热难当,只能啪嗒啪嗒使劲摇扇子。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昏昏沉沉的他忽然听见了一声唤。
“老爷,前头藩司街围了好些人。”
听到这一声,本有些不高兴的楚胖子立刻回过神。还不等车停,他便探出了脑袋往外头张望,见藩司街正中的布政司衙门已经是里三层外三层满是围观者,他连忙吩咐车夫靠旁边停车,然后敏捷地跳了下来。他也不耐烦让小厮前去打听,随手抓了一把铜钱找了个路人一问,这才知道今日新任布政使到任。想到席间大伙儿还讨论过如何应对这位大名鼎鼎的小张大人,他连忙使唤了小厮开路,硬是挤在了最前头。
大约等了一刻钟工夫,藩司街西头的牌坊底下便传来了一声嚷嚷,不多时,就只见十几骑人簇拥着几辆马车驶了过来。最前头的那几个汉子在藩司衙门前的八字墙前勒马,为首人一个一声叱喝,众人便整齐划一地跳下马来,赫然是军人做派。见此情景,等候了好一阵子的左右参政参议等属官便迎上前去,一马当先的左参政徐涛笑容可掬地与他们寒暄了几句,却因为为首那人的一句话,他的脸色陡然之间僵硬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