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转眼看他,两人对视片刻,皇帝微微点了点头:“你们父子都是有分寸的人。”这就是默许他们自己行事了。
沈云殊今日悄悄进宫,就是要讨皇帝这句话的,此时得了答复,心里也轻松了些。正要跪谢皇帝的信任,忽然听见一连串小孩子的笑声从玉液池对面传过来。他转头望去,只见一个穿着杏黄衣裳的孩子从草地上跑过去,他身前还有两个小内侍,正拿着个网子在捕什么东西。
在宫里如今只有一个孩子,沈云殊一看就知道:“是敬郡王。”
这就是太子留下的嫡子周珏。
太子自幼体弱,到过世的时候只有一子一女。儿子就是眼前的敬郡王,乃是太子妃卢氏所出。女儿则是庶出,同样体弱,太子被毒害那年因东宫乱糟糟的,照顾的人一时疏忽,染了风寒就没了。
卢太子妃与太子夫妻和睦,太子中毒,她不眠不休照顾了几日,太子却仍是撒手去了。卢太子妃本来就疲劳,加之伤恸过甚,从此就缠绵病榻,如今挪在宫外的行宫里养着。敬郡王就由太后抚养,住在寿安宫。
按说郡王是不该穿杏黄衣裳的,但按太后的意思,这孩子封个亲王也使得,只是因为年纪太小,怕封号太高承不住,才暂时封作郡王。至于衣裳上有些违制之处,太后不说,谁又会提呢?
两个小内侍在敬郡王指挥下上蹿下跳,半晌一个小内侍将网子按在地上,似乎是终于捉到了什么。敬郡王欢喜地跑上去,伸手往网子里去捞。沈云殊眯起眼,觉得那网子里该是一只大蝴蝶,但敬郡王伸手没有抓住,蝴蝶从网子的缝隙里飞出去,直往玉液池中飞了。
敬郡王抬脚就踢了那小内侍一脚,小孩子尖细的声音隔着池子都隐隐能听见:“笨蛋!快去给我捉回来!”
可玉液池颇大,池中只有一条九曲桥,连着池心的亭子。其余地方,都是大片的荷花,并无处落脚之处。那蝴蝶飞入花丛之中,无论如何是够不着的。
敬郡王却不管,见小内侍跪着不动,更用力踢他。他一个六七岁的小孩子,身子又不是特别健壮,一时没站稳,竟自己跌倒了,顺着有些倾斜的草坡滚了几圈,呜地一声哭了出来。
这会儿后头忙忙地跑过来一群宫女和嬷嬷,其中一个连忙上前扶起敬郡王,指着那小内侍就喝道:“你们怎么伺候郡王爷的?”
敬郡王哭声就越发大了起来,指了那小内侍道:“他放跑了我的蝴蝶!叫他下池里去捉!”
那嬷嬷便道:“没听见郡王爷的话么?还不去捉?”
小内侍吓得也要哭了出来:“奴婢不会游水……”他年纪也不过就十一二岁,个子不高。那玉液池池边也就罢了,池中水却是甚深的,他若下去必定没顶。
敬郡王却不管他,跺着脚道:“就叫他去捉!”
那嬷嬷便板起脸来,逼着小内侍下去。
皇帝远远地看着,深深叹了口气,对沈云殊道:“你出宫去吧,朕去看看这场官司。”
沈云殊是悄悄入宫来的,就是借着甄选秀女的机会与皇帝回几句话,这时便悄悄又从来路潜回去了。皇帝便举步上了九曲桥,走到玉液池对面去。
这会儿那小内侍已经被推到了水边,边哭边磕头,皇帝看闹得不像,重重咳了一声,一众宫人才发现他,连忙跪下行礼。
敬郡王就一头撞进皇帝怀里,哭道:“皇叔,我要蝴蝶!”
皇帝摸了摸他脑袋,吩咐身边的大太监平安道:“叫人找几个身手灵活的,去给郡王捉蝴蝶,捡那颜色鲜艳好看的,多捉几只。”又瞥了一眼地上的小内侍,“这等笨手笨脚的,怎能伺候郡王,还不换了。”
敬郡王听见皇帝让人多捉几只好看的蝴蝶,也就忘记了刚才飞走的蝴蝶。那小内侍被平安叫人拖了下去,扔到冷清些的宫室里洒扫去了,敬郡王也不曾在意。
皇帝不由得扫了一眼那些宫人。敬郡王被太后宠坏了,但到底是个孩子,本来哄一哄,再捉几只蝴蝶来便可息事宁人,这些宫人却只一味地纵容。如此一来,倒是能讨得太后欢心,可又会把敬郡王养成什么样子?
但这些宫人都是太后安排的,尤其是那两个嬷嬷,全是太后心腹之人,皇帝也不能随意处置。他想了一想,还是拉了敬郡王的手道:“今日的功课可做完了?”敬郡王五岁开蒙,如今读了两年书,进来教他的都是翰林院里挑出来的饱学之士,与当初他的父亲是一样的。
皇帝想到已故的兄长,心里忽然紧了一下。太子当初在东宫开讲筵,是因为他是太子,按规制自然如此。可敬郡王只是个郡王,即使不开府,养在太后宫中,也不该有这等规制。
敬郡王却扭了一下,有些含糊地道:“做了……”
皇帝小时候也有淘气不想做功课的时候,听了他的话便知道是怎么回事,将他抱了起来道:“皇叔送你回寿安宫读书。那蝴蝶叫他们逮着了就给你送去,做完了功课再看。”
敬郡王不大开心,但哼唧了两声也没敢说不去。皇帝抱着他上了御辇,一路送到寿安宫,打发了他去写功课,方坐下来与太后说话。
太后在花园里看了一下午的秀女,也有些疲倦,刚刚歪着歇了会儿,见皇帝进来,就叫身边的宫女:“把井里湃着的西瓜拿出来切两盘,皇帝一盘,珏儿那里送一盘。”又笑问皇帝,“怎么倒把他送回来了?莫不成他跑到你书房去了?”
皇帝便笑了笑,有一点不好意思地道:“并不是。儿子今日看了几份奏折有些气闷,随意走了走,在玉液池边上看见珏儿扑蝴蝶,得知他功课尚未做完,就把他送回来了。”
太后便意味深长地笑:“原来还在玉液池呢。”
皇帝便把头一低,仿佛想岔开话题似地提到了敬郡王踢打小内侍的事儿:“珏儿是皇家贵胄,这般暴躁不免有失体统。做奴婢的本该劝导着些,却一味只知纵容……若是将来传出个刻薄暴虐的名声,岂不是害了珏儿?”
太后脸色就微微沉了下来,淡淡地道:“皇帝说得不错。不知劝谏主子的奴才,要来何用!”转头就吩咐宫女,“今日跟着郡王的那几个,都叫他们到偏殿去跪着,我要问话。”
皇帝见状便起身:“儿子还有些奏折要看,就先告退了。”
太后便又笑了笑:“这奏折总是批不完的,也不要熬坏了身子。也罢,皇后还要管着宫务,顾不上你,等过几日这宫里人多了,就有伺候的人了,我也好放心……”
她看着皇帝走了出去,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沉声道:“今日是谁跟着郡王?”
贴身宫女善清忙回道:“是钟嬷嬷。”
“糊涂东西!”太后冷冷地道,“叫她伺候郡王,却伺候出刻薄暴虐来了,要她还有什么用!”
善清低声道:“皇上也只是担忧郡王将来……这会儿郡王还小呢。”
太后冷笑道:“三岁看老。珏儿如今七岁了,若是传出不仁的名声,将来如何是好?这等名声一旦传了出去,要如何才能挽回?”
善清答不出来。自来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名声坏起来容易,再想挽回可就难了。
“那个小内侍呢?”
善清怔了怔才反应过来太后问的是谁:“奴婢听说是被皇上打发去扫那些没人住的宫舍了,说要另换了机灵的来伺候郡王。”
太后冷冷地道:“去找找他在哪里当差,趁他日子难过的时候送点东西过去,就说郡王惦记着他呢。”
善清心领神会地答应了一声。被皇上说是不机灵,不能伺候主子,那日子怎么会好过呢?管着他的大太监也不会叫他好过的。这时候郡王送点东西,那就是雪中送炭了。纵然这小子不懂得,那些大太监大宫女们知道了,也会宣扬出去的。
太后便叹了口气:“也是我平日里太宽纵了他,总想着他身子弱,不忍心拘着他……”
善清忙道:“这是太后一片慈爱之心呢。再说,郡王爷身子也确实弱些,年纪又小,那些翰林先生们又严……”有些话她没说出来。依她看,太后总说敬郡王将来就做个富贵闲王,那功课实不必这般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