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茨可敦道:“有时事情并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你们中原有一个词,‘光风霁月’,我很喜欢。可风何尝永远是和煦的,月有岂能长明?自然有阴雨晦冥的时候。”
冉念烟不由得有些紧张,伊茨可敦的神色未变, 可就是这份从容才令她心悸——能面不改色地说出这番绵里藏针的威胁,这十余年的风霜并不是全无痕迹,起码磨砺了她的心志。
冉念烟道:“我不懂您的意思。”
伊茨可敦道:“你已经懂了,只是装作一派天真,怕被我看透, 让你有去无回。”
她不待冉念烟反驳、承认或是辩解,继续道:“谢尚书的事,裴卓将军的事,这些都是陈年的隐秘, 一文一武,一生一死,势必会引起朝廷的动乱。一旦证明裴将军是冤死的,皇帝自毁长城,将会失信于天下;一旦揭露了谢迁的罪证,他所辅佐的太子萧穆必定成为众矢之的。国主不服人望,国本扑朔迷离,大梁安能稳固?皇帝绝不会坐视此事发生。谢暄为了父亲,身不由己,迟早会卷入此事,而你,本可抽身事外的,如今却不得不与朝廷较量,做朝廷心腹之患的滋味,想必不好受吧?”
她居然连这都能看破,冉念烟暗暗攥紧了衣袖下的双拳,余光斜扫着被阳光镶上一层耀眼金线的房门。
苏勒夺门而去时虽然忿忿不平,却也没忘了关上门,这明显是有意为之,将她们二人单独隔绝在此。
一旦想到徐夷则就在门外,和自己咫尺之遥,冉念烟忽然觉得心安,隐隐觉得他总不会置她于不顾,何况以他的心思之缜密,理应发现伊茨可敦的可疑之处,不然又何必从不在伊茨可敦面前提起她的名字?
淡金色的光虚晃在门边的一扇泛青杭罗屏风上,将蝉翼般透明的鸾凤暗纹纱罗映照得如梦似幻,她忽而想起上一世左右的记忆中,徐夷则近乎失控的疯狂与沉痛,彼时,她身上的翟衣也是那样轻柔静穆的暗青色,袖上的对对翟鸟栩栩如生,恍然忘却自己是被彩线禁锢在华服上的装饰,竟似要振翅□□。
“不,可敦应该相信我。”她忽然从心底升起一股底气,抬起头,不卑不亢地直视那双琥珀色的眼眸,“因为我有所忌惮,所以更不会与您为敌。”
伊茨可敦笑了,目露赞赏,“太聪明的人不可信。我不与你费口舌,也不会胁迫你做违心的事,我只是希望你记住自己说过的话,永远不要与我为敌,我是穷途末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她顿了顿,补充道:“更不要因为今天的事对夷则心怀怨恨,与他为敌,就是与我为敌。”
冉念烟点头,伊茨可敦便用近似商量的口吻命令她:“那么我要托你帮我办第一件事,你可知道徐、冉两家将会有一场亲事?”
冉念烟摇头。
伊茨可敦笑了,道:“看吧,他把你保护的多好,并没借这件及不妥当的婚事向你和你母亲发难。你的堂姐将要和他成亲,可这明显是一场骗局。”
得知冉念卿将要嫁给徐夷则,冉念烟也十分吃惊,然而经过最初的惊讶,她也渐渐明白了,因为在太子处碰壁,另择徐家最不受宠的儿子,冉家并不会大肆宣扬此事,母亲更不会在徐家大肆标榜,只能等到冉念卿嫁过来后,想尽办法站稳脚跟,才有说话的立场。
“可敦不了解我堂姐的为人,她是个极温柔娴静的女子,将来一定会是个好妻子。”冉念烟道。
伊茨可敦的脸上第一次露出和蔼以外的表情,却是一阵嗤笑,“温柔娴静?又不是挑选奴婢。他需要的是一个能在朝廷上帮助他的妻子,需要一棵坚韧的乔木而非细软的丝萝,他未来的路会很艰难,你的堂姐有什么拿得出手的背景?”
侯府庶子之女,父亲无官职,母族是商贾,的确不符合伊茨可敦的标准。
不知怎的,她对徐夷则的关心似乎已经超越了一般长辈对晚辈的照拂,更像是面对一种艰巨重大的责任,因而容不得一丝瑕疵。
冉念烟道:“我知道了,也会尽力去筹划。我并不希望冉家的女子都搅进这场乱局,身不由己的,有我一个就够了。”
这不正是她今生的愿望吗?使身边的人都能有决定前路的自由,而她自己……应该能在一切尘埃落定后全身而退,待到人人有了自己的结果,她的余生才可能真正为自己而活。
临去之时,伊茨可敦忽然唤住她,笑容依旧和煦如三月春风。
“你难道不好奇,夷则的秘密究竟是什么吗?”
冉念烟回首道:“我若问了,您会告诉我吗?”
伊茨可敦笑着,不摇头也不点头,只是道:“他迟早会告诉你的,我相信,不会太久。”
徐夷则就在门外,看到冉念烟的身影出现在门中,而身前的门槛好似世上最艰险的山峰,令她迟迟不敢跨出。
徐夷则站在门侧,朝她伸出手。
“走吧。”
冉念烟看着他伸来的手,有些负气的错开身,走了出来,轻轻合上两扇门。
徐夷则收回手,微微一笑,重复道:“别闹了,走吧。”
一句带过,就把这一切都变作她的胡闹。
而她还不得不同他回去。
比起和徐夷则共乘一辆马车,她更不愿意再在伊茨可敦这里停留片刻,在这里的每一刻都让她透不过气来。
“她就是这样。”路上,徐夷则毫无征兆地开口,“她其实是个很好的人,也是身不由己而已。”
冉念烟看着纱帘外隐隐约约的街景,车马川流,游人如织,一个个都有自己的来处和去处,虽然忙碌,却可享受脚踏实地的充实。
她道:“你们都是身不由己,都有自己的秘密和抱负,难道我就无牵无挂,活该被你们摆布不成?”
徐夷则道:“你起码还有我。”
他顿了顿,继续道:“在这个世上,我们是一样的人。”
良久,冉念烟才收回视线,“我是不是听错了什么?”
徐夷则道:“在这世上,谁还能比我们更同病相怜?”
面对他清亮坦然的双眼,冉念烟竟不自觉地稍稍移开视线,生怕被他看破,或是直接看到他的心里去。
原来阴晴莫测的徐夷则也有如此真诚不加掩饰的眼神。
“你欠我一个解释。”她忽然道,“我等了很多年,以至于险些忘记了,今天忽然想起来,你逃不过了。”
徐夷则似有所感,叹了口气,道:“你问吧。”
冉念烟知道他心虚了——他如何不心虚,那是记忆里他唯一一次失态,却成为她最后的、最深刻的印象。
“我死前,你为何……”她忽然无法将那天的情形诉之于口,不是因为看不透生死,而是看不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