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筝攥紧了帕子,眼中渐渐浮起水雾,前方璀璨的宫灯和翩翩飞舞的彩袖都化作一团模糊,支离破碎地围绕在楚钧旁边。他的背影她已经看过了无数次,不是别离就是远去,从未像今天这样充满了温暖。
“怪不得朕刚才赐的东西你都不要。”
楚襄的声音从上方远远地传了过来,清晰中带着一点儿琢磨不透的感觉,殿内众臣都放下了酒杯,各自猜测着宁王是不是仗着军功得寸进尺,犯了圣怒,谁知楚襄又在这时转过头去,冲旁边的岳凌兮扬起了唇角。
“朕这个皇弟,既不缺珠宝和爵位也看不上那些东西,所以每次他在前线立了功朕就开始发愁,不知要赏些什么给他才好,今儿个倒好,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来问朕要圣旨,皇后向来聪慧,不如猜一猜他看中的是哪家的姑娘。”
除了他身边的那个小蹄子还能是谁!
霍司玉坐在下首几次都想发作,却被楚峥河给压住了,忍着怒气想了想,朝廷上有头有脸的人都在殿内,他们郡王府可丢不起这个人!可如果是这两个混小子串通一气,就等着在大庭广众之下将端木筝封妃,那她即便不要这张老脸也不会让他们得逞!
岳凌兮不着痕迹地看了眼霍司玉的脸色,心念稍稍一转,浅声道:“陛下,城中大家小户千千万万,优秀的女子数都数不过来,臣妾如何能知王爷看中的是谁?只不过臣妾私以为王爷长年戍守边关,把家事都给耽误了,既然王爷今天有此请求,陛下何不成人之美?”
“皇叔就在席上,朕可不想惹麻烦,自然是要成全他的。”楚襄故意打趣,惹得堂下笑声不止,“可不知道是谁家的姑娘,这圣旨又该如何下?”
岳凌兮跟着接过了话头,遣词用句甚是幽默:“陛下尽管下便是,姓名那里留一处空白让王爷自个儿填好了,横竖这一代也没有什么公主郡主的,不怕王爷狮子大开口。”
“这个主意好。”楚襄笑着搂住了岳凌兮,然后召来薛逢春,让他誊了一张半空白的圣旨给楚钧并扬声道,“今晚的宴席过后诸卿可记得把自家的闺女藏好了,哪天被宁王抢了亲,朕和皇后概不负责。”
臣子们又是一阵大笑。
欢声笑语之中,楚钧沉眉肃目地接下了圣旨,道:“臣——叩谢陛下及娘娘。”
霍司玉听着自己儿子正经而又掷地有声的话,几欲拍案而起——他们居然就这么遮掩了过去,都没提端木筝的名字,真是狡猾至极!她甚至没有借口站出来反对,还得陪着笑一并谢主隆恩,简直荒谬!
她紧扣着檀木长案的边缘,用力之大,几乎将其捏出五个指印来,楚峥河明白自己夫人的心情,却也无可奈何,只能低声安抚道:“玉儿,有什么事回家再说吧,你也知道她的身份,若是闹开了钧儿以后恐怕难以在朝廷立足。”
“他自己都不在乎,你替他操什么心?”霍司玉横眉冷对于他,显然在强行压抑之下仍是怒火难熄,“我看他有了那个女人就够了,家国大业尽可抛,若是我再多说一句,怕是连我这个娘都不认了!”
“怎么会,钧儿是什么性子你还不清楚么?”
楚峥河劝归劝,却也没报太大的希望,解铃还须系铃人,他费尽口舌只怕还抵不上楚钧的半句话,可那小子的性格偏偏随了他娘,硬得像块石头,如今他既然敢当庭求婚就肯定是下了决心要跟家里抗争了,又怎会服软?
怎么看都是个死结,无解。
他叹了口气,伸手轻抚着霍司玉的肩膀,想让她平静一些,可惜收效甚微,这边还没哄过来,那边又来了好几个道贺的大臣,无异于雪上加霜,眼看着爱妻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只得起身将那些人拉到一旁喝酒去了。
反观惹事的那边倒是异常的平静。
楚钧重新坐回了席内,天青色绣海水蛟龙的袍摆曳在身后,跟他的人一样纹丝不动,可端木筝一转眼看他,他就像是感知到了似的,左手微微一抬,将那张裱金黄宣压在了长案的正中央,袖间厚锦蹭过她手腕上的玉镯,然后放下,停住。
“回去以后,自己把名字写上去。”
嗓音一如既往的冷淡,却教她瞬间泪流满面。
“太久了,忘了楚字该怎么写了。”端木筝眉眼不动,却颤抖着去摸他的手指,一根两根,直至完全握住,“等回了家,夫君教我写可好?”
楚钧没说话,反手便将那只冰凉的柔荑拢入了掌心,将其缓缓熨至暖烫。
夜已深,觥筹交错,宴席正酣。
年底是最为忙碌的时候,难得能敞开心情喝一次酒,既无过多的约束,又可君臣同欢,所以殿内的人都十分享受这场盛宴,谈今论古,好不快意,只有个别的因为身体原因退席了,或是出去吹风醒酒,而对此不感兴趣的家眷们则是去了南液池赏月。
兴致来了,楚襄也喝得微醺,却不忘在间隙之中揽过岳凌兮的腰,替她轻轻揉捏着酸痛僵硬的那一处。
“累不累?”
在当皇后这件事上岳凌兮还是新手,何况又有孕在身,一晚上接二连三的应酬确实让她乏得紧,眼下戌时已过,快到她平时睡觉的点了,她也不想刻意撑着,虽然还想陪楚襄,但为了这两个小家伙还是早点休息的好。
“有一点。”
“我让流胤和书凝送你回去。”
楚襄摸着那双柔若无骨的小手,心中格外满足,因她的大方得体,更因她的坦白。岳凌兮似有所感,只是浅浅一笑,然后低下头道:“跟父皇说晚安。”
话音刚落,楚襄的手掌就覆上她的肚子,才准备跟两个小家伙道别,里面突然传来一下不轻不重的踢动,两人顿时大为惊喜,互看一眼之后都忍不住笑了,若不是在殿上,楚襄恐怕会抱住岳凌兮直接亲下去。
“他们好听话……”
“听母后的话才对。”楚襄一脸温柔笑意,又抚摸了几下之后才松开手,“好了,快跟母后回去乖乖睡觉,父皇晚点再来看你们。”
“别喝太多。”岳凌兮柔声叮嘱了一句,旋即起身离开了。
回宜兰殿的路上,主仆二人就着稀星淡月在凤辇上聊起了天。
“今儿个王爷领着夫人前来行礼的时候,奴婢瞧着夫人的动作有些迟缓,不知道是不是练剑的时候伤着哪儿了。”
“你也看到了?”岳凌兮眸光一凝,跟着便皱起了眉头,“她总是喜欢自己扛着,小时候就是如此,明儿个还是要让明蕊上宁王府去给她看看才好。”
“正好陆太医今晚在宫里值夜,要不奴婢这就去跟她说一声?”
宫中的宴会一贯都是皇后差使着内廷司的人来准备,岳凌兮最近为了这事操了不少心,循例请脉的日子又没到,所以书凝就想着让陆明蕊来瞧瞧,去宁王府只是顺便的事罢了,岳凌兮不知她的打算,自然是答应了。
“去吧,路上小心。”
“是。”
书凝窸窸窣窣地下了辇,然后嘱咐了含烟几句就去太医院了,剩下的一行人则继续往宜兰殿而去。岳凌兮不喜欢跟书凝之外的宫女聊天,便一手支颐靠在窗边,懒洋洋地望着外面深浓的夜色。
未几,假山旁边一道伟岸的身影闯进了视线之中。
“……言修?”
岳凌兮慢慢地从凤辇上下来,夜言修很自然地伸手去扶,一番动作下来却怔了须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