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的神情更加深邃了,似有种尽在掌握的感觉,但他很快就收回了视线,起身走到烛台旁一边添油一边缓声道:“我们是要知道陛下的目的地在哪,除了跟踪也不是没有其他的路可走,你不要本末倒置,中了他的圈套。”
“可他确实是换走水路了……”
“水路也不止灵江一条。”老者放下金剪,撑着桌案回身看向他,“若我是他,索性绕道东海,任你在灵江下游翻个底朝天,累死几批人马都找不着。”
一语惊醒梦中人。
据探子回报,最后一次碰面岳凌兮似乎已经认出了他们的身份,如果属实,那么楚襄肯定会采取对策,他既然能想到在下游蹲点楚襄不可能想不到,又怎会老老实实入套?难怪老师说他被牵着鼻子走,他确实轻敌了,这位年轻帝王自幼便以聪睿闻名,又岂是那么好对付的?
黎瑞感觉思路一下子被打通了,可紧接着又有更麻烦的事情要面对——东海沿岸港口甚多,天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他把目光投向老者,老者似乎早有预见,徐徐开口道:“这就要回到最开始的问题上了,你觉得此次出宫,陛下是想干什么?”
黎瑞皱了皱眉,道:“大抵是微服私访、体察民情之类的吧,抑或是因为太上皇及太后迟迟不归,陛下为尽孝心便前往西宫探望。”
“以前陛下确实做过这种事,但这一次绝非如此。”
老者的语气分外笃定,就像是已经有了答案一样,黎瑞听出来了,仿佛看见了曙光,忙不迭地追问道:“那依您看,陛下究竟去了哪里?”
“江州。”
这两个字沉若千钧,掷地有声——难道陛下是要到当地去搜查岳氏一案遗留的蛛丝马迹?
黎瑞的呼吸变得有些困难,却强自镇定道:“老师,他们应该查不出什么东西,当年我处理得非常干净,没有人会联想到我们身上。”
“最好是这样。”老者冷哼一声,末了又道,“你只管派人去江州,找不到也无须再找了。”
只要楚襄没去江州,去哪儿都不关他们的事了。
有了目标,计划自然要制定得详细些,两人的密谈一直持续到入夜,淡凉的月色洒落满庭,辉光一片,殊不知它也同样照亮了千里之外的武陵城。
再次站在这片熟悉的土地上,岳凌兮有种物是人非的感觉。
他们是傍晚时分入城的,在城北的府邸安置好之后她就独自出门了,急切地想要看看自己幼时生活的地方变成了什么样子,孰料才走进那片区域,回忆就汹涌而来。
还记得从前父亲跟她说过,当年他们迁来江州的时候事事不顺,先是房子漏水,紧跟着父亲教书的差事没了,再后来又收到了外祖去世的噩耗,一连数月他们都沉浸在困苦之中,就在这个时候母亲怀上了她,因为两人都是初为父母,所以这个小小的生命结晶对他们而言极为宝贵,这个家也由此驱散了多日以来的阴霾。
到了她出生那日,洞庭湖上突然放晴,雁阵排云直上九霄,甚是壮观,父亲喜不自禁,当即就以这座城的谐音为她命名,大有凌云展翅之意,也不管她只是个瘦瘦巴巴的小女孩,兀自抱着逗个不停,仿佛她真能继承他的才华,替他完成未酬的壮志。
产后虚弱的母亲看到这一幕,显得有些落寞寡欢。
有了她这个嗷嗷待哺的小儿,又取了这个名字,恐怕父亲此生是没有要回王都的想法了,而且,目前的情况也不允许他们再长途跋涉一回了。
后来妹妹也出生了,母亲就彻底放弃了回去的想法,因为每天操持家务就足够她烦恼,一家四口的衣食住行全都压在她身上,昔日的荣光无限的世家贵女,已经沦落到为了几枚铜板就能与菜贩争得面红耳赤的地步。
父亲也知母亲辛苦,一边努力赚钱贴补家用一边想方设法讨她欢心,比如妹妹来临时,他就从他们二人的名字里各抽一字组成的她的名字,以示对母亲的尊重和疼爱,母亲甚是受用,虽然在坐月子,整个人却像未出阁的少女那般娇艳。
不过她也曾听过母亲喃喃自语,说后悔没能给父亲生个儿子继承香火,后来父亲安慰了什么,她都记不清了。
往事种种,再难回首。
秋风萧瑟,卷起一地枯枝碎叶在半空中打着旋儿,犹如群鸦乱舞,岳凌兮独自走过喧嚣的市集,两侧水袖翻飞,似浓云卷雾,周围的酒楼商肆渐次落在了身后,景色却越来越熟悉,直到转过拐角,豁然开朗。
那是她的家,亦不是。
这些年楚国大肆发展航运和渔业,沿海州府都相继富饶起来,江州更是首屈一指,原来武陵城的南边全是贫民区,现在全都焕然一新,破烂的棚户变成了整齐划一的田字坊,坑坑洼洼的土路也铺上了灰石砖,而她从前居住的泥瓦房早已被推平重建住进了新的人家,恰逢华灯初上,炊烟一缕缕地飘了出来,显得生气勃勃。
不过是意料之中的事罢了。
岳凌兮不断给予自己心理暗示,这才忍下举足踏近的冲动,刚准备转身离开,路边茶摊的老板娘忽然冲她招了招手。
“姑娘,来喝杯擂茶吧,自家种的豆子和茶叶,味道可好了!”
岳凌兮犹豫片刻,随后挽着裙摆坐到了木条凳上。
天已经黑了,想必这老板娘也快要收摊了,所以最后这一杯料加得特别足。只见她把绿茶、芝麻、花生仁和各种草药一股脑地倒进了陶钵里,三下五除二就捣成了碎屑,然后过网筛滤,再投入铜壶加水煮沸,很快,一阵浓郁的香气在街上弥漫开来。
等到水烧得只余三成,倒出来恰好是一杯,她将其放上托盘,又点了一滴淡黄色的液体进去,然后才端到岳凌兮的面前。
“这可是我们家的独门秘方哦,姑娘不妨试试看,不好喝不要钱。”
老板娘乐呵呵地看着她,富态的面容看起来甚是和蔼可亲,她从善如流地低下头啜饮了一口,尔后吐出两个字:“好喝。”
是家乡的味道。
热腾腾的烟气从她面前飘过,弄得她的眼睛湿润不已,她却出神地瞅着杯中漂浮的豆粒,仿佛感受不到那股炙热带来的不适,思绪起起落落,宛如落叶一般渺无定所。
“姑娘是本地人吧?”
老板娘一边收拾着东西一边同她闲扯,她愣了愣,下意识地反问道:“你怎么知道?”
在西夷定居多年,她早已没了江南女子温婉而甜美的气质,就连口音也差了十万八千里,这位大婶又是怎么看出来的?
老板娘笑了笑,一口武陵腔越发浓重起来:“哎哟,自从南城变了样,你这样的小姑娘我见多了哎,都是小小年纪就嫁出去了,回来探亲却发现娘家都不见了,心里自然是难过的哟!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什么相见不相识……哎,记不清了!”
一席话说得岳凌兮哑口无言。
是了,她确实梳着妇人的发髻,也难怪老板娘误会。
压抑多时的惆怅再度袭来,她紧抿着唇,放下几枚铜板就准备离开,不经意地抬起头来,忽然瞧见拐角处闪过一张熟悉的俏脸,她神色突变,抬脚就追了上去。
“哎,姑娘,你的茶还没——”
老板娘的话像是被截断一般消失在空气中,只因那抹丽影已经远去,杏色裙摆宛如一条滑溜的小鱼,甩着尾巴就从墙角溜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