磊轲轩中庭悬有一联,是陈继儒自拟并手书:
“天为补贫偏与健,人因见懒误称高。”
陈继儒的书法师法苏轼和米芾,藏巧于拙,丰腴老艳,张原心道:“上天对陈眉公真的是很关照,多少人贫病交加啊,年近六旬陈眉公既不贫而体又健,至于说懒,那是谦虚,眉公的懒,在于听泉、试茶、集梅花、坐蒲团、山中采药、楼头玩月、调舞鹤、戏游鱼,嗯,还有下棋——”
张原看到磊轲轩南面长窗下就有一副棋具,榧木棋枰和竹编棋罐在上午的阳光下安安静静,一尘不染。
张原与大兄张岱恭恭敬敬坐下,便有老仆上茶,宣德白瓷杯,莹白古雅,茶香淡淡,陈继儒微笑道:“肃翁好美食,于茶道也是精于品鉴,你们两个后辈可曾学到?”
张原对于茶,只能分辨优劣,至于什么茶什么水是品不出来的,张岱抿了一口茶,说道:“眉公,这可是虎丘茶?”
张原道:“好酒可以消愁解忧,好茶可以涤烦清神,眉公这茶就有此功效。”张原这品评重意韵,很取巧。
陈继儒笑道:“果然是家学渊源啊。”因问二人来松江何事?
张岱是兄,由张岱回答,张岱道:“晚辈兄弟三人这次是去南京国子监读书,青浦陆氏是我张氏姻亲,故迂道来访,更是为了能聆听眉公教诲。”
陈继儒笑道:“你们兄弟三人同赴国子监吗,肃翁有孙如此,想必愈发心宽体胖了吧。”忽然长眉一扬,心道:“青浦陆氏与山阴张氏是姻亲吗!”
陈继儒每年出游数月,其余时间都隐居在佘山,他并非不闻世事的,也关心地方利弊、人民疾苦,对于赈灾济困曾向有司建言献策,青浦陆氏与华亭董氏的纠纷闹得不小,他也有耳闻,只是了解得不真切,当下问:“我闻青浦陆氏与华亭董氏有隙,不知其祥,两位小友可肯告知?”
张岱看着张原道:“介子,你向眉公细说原委吧。”
张原道:“此事说来话长——”便从去年元宵在绍兴龙山灯会与董祖常冲突说起,陆氏叛奴陈明投奔董氏、他与宗翼善的结交、杭州南屏山净慈寺外与董祖常再起冲突……直到这几天的事一一说来——张原说话时,陈继儒一直仔细观察,觉得张原说话从容不迫、语调不疾不徐,话语中也不带明显的褒贬,仿佛旁观者在叙述一般,只让听者自己评判——陈继儒问:“张公子专治何经?”
张原道:“晚辈本经是《春秋》。”
陈继儒微笑道:“果然是《春秋》,张公子学能致用,方才一番言语严谨可信啊。”
张原道:“眉公睿智,在眉公面前谁敢诳语。”
陈继儒说道:“董公专心书画,很少过问世事,其子弟专横跋扈也是有的。”
张原微微一笑,也不与陈继儒争论董其昌的人品,说道:“眉公见谅,晚辈说了这么一大通鄙琐之事打扰眉公,好生惭愧,晚辈有个请求,晚辈与那宗翼善是好友,宗翼善因为我的缘故而在董府受屈,晚辈想见见宗翼善,只是晚辈若去董府的话,定遭棍棒当头、恶犬追逐,所以想请眉公相助。”
陈继儒道:“前曰我去董府,见宗翼善应门,也为他抱屈,已请求董公善待他,董公也答应了。”
张原皱眉道:“眉公既已为宗翼善求过情,只怕宗翼善境遇会更差。”
听张原这么说,陈继儒有些不悦,面上却不显露,含笑道:“张公子莫要对董公有成见。”
张原道:“若眉公未给宗翼善求情,那今曰派人去传宗翼善来佘山,董氏的人或许会让他来,既已求过情,那宗翼善是来不了啦。”
陈继儒笑道:“是吗,那就验证验证。”即写了一封书帖,派人送去董府,让宗翼善来东佘山居帮他抄写奇书《金瓶梅》。
陈继儒对自己与董其昌的交情很自信,董其昌前年在华亭城郊白龙潭边建有一楼,命名为“来仲楼”,这是专为他陈继儒而建的,他字仲醇,“来仲楼”就是欢迎仲醇的意思,近四十年的交情,岂是泛泛——张原却是料定宗翼善来不了,他得另想办法与宗翼善联系——从东佘山到华亭县城有十多里路,来回要一个多时辰,陈继儒问张岱、张原:“你二人可会围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