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梅在一旁打量自己的妆,便怪陆梨偏心:“诶诶,你怎的就单给她用玫瑰膏,不给我用了?该把你这双手砍下来安我身上,我看你还敢待薄我。”
每个人脸型不同,施的妆自然也不一样。陆梨就势拿起黛笔,偏照讨梅的鼻子旁一点,讨梅顿时变成了媒婆脸,气得抻起袖子假意要挠陆梨的痒痒。
日暮的御花园里清风拂面,天色渐渐幽暗下来,四面亭子下并无闲人。处理了一日政务的皇帝楚昂,着一袭玄色升龙袍,挺拔身躯从堆秀山上信步而下,问身后的张福:“戚世忠今日怎么说,老二约莫到了何处?”
张福弓背哈腰地抱着拂尘:“说是到了承德,不几日便能回京了。对了,戚大人还托奴才请万岁爷旨意,那完颜辰是关在牢里好,还是宫外头,或是关宫里?”
今次这仗一打打了两年多,国库损耗巨大,楚昂是有心停战的,也好叫军队、百姓与朝廷都能休养生息。谡真王既有心求和,把他儿子关牢里恐怕不妥,禁在宫外府邸又怕有心人结交作梗。
便肃着容色道:“西华门进来有座云明楼,就安置在里头吧。”
那座废宫倒是可以,离着内廷远,又偏僻。张福躬身应是。
正说着,听见假山后的僻角里传来银铃说笑声。楚昂顺势望过去,便看到那小渠旁聚着三个新秀女,两个着水粉色襦裙的端姿而坐,一个着二等宫服的少女正给她二人上着胭脂。
傍晚的风轻轻拂着她的脸,她的脸颊是柔韵的,瓜子的盘儿,丰润恰到好处。因着专注,微微上翘的唇儿半张,湿津津的红。怎么看着像是与平素的女子有哪里不同,然而却又分明并无异处。
楚昂的脚步不由一顿,脑海里迅速浮起另一张深刻的脸,孙香宁坐在坤宁宫的多宝柜旁,侧着个身姿,手上细毫沾着色彩轻轻涂抹……那样专注,朕的皇后。他便看得有些错神。
真是江山倍有人才出啊,美人也如是,张福这么想着,准备张口制止。楚昂伸手一抬,正欲踅步过去。
“嘤呜呜~”不晓得那假山后哪里跑出来一只小黄毛狗,毛茸茸的在她三个脚跟前转来转去。没人玩的狗儿,天生喜欢同女孩儿亲近,好容易从缝洞里挤出来,见着姑娘便往人堆里头凑。陆梨一个没留神,手上的小瓷盏儿便被它叼进了狗嘴里。可香,比主子爷每日打赏的饭菜都要香,它生怕她追着要回去,连忙颠着胖屁股在前头跑。
天耶,那可是陆梨在荷潭边采了几天、又在阳光下酿晒了几天的胭脂粉儿,不似玫瑰明艳,却自然地润肤色,进宫来统共就只剩下了三盒。陆梨连忙跟在后头小跑几步。它却越发蹦跶得欢快,那小短腿儿一蠕一蠕,香粉一路撒得它满身都是。
陆梨也不回来了,喜娟在小门外叫她,说姑姑叫赶针线活儿。
晚风吹着她的背影,水蓝色衫子一荡一荡的,青春娇俏掩不住。
距离渐远,楚昂便住了步子,微蹙了眉头:“何处来的野狗,竟在御花园里乱转。”
张福为难措辞:“这……是太子爷养的,冷宫里闹耗子,这便养了一只。时而天气好了,它自个便从洞里溜出来转转……”
宫中皆传那小子把狗当太监养,楚昂又岂是不知,何用找甚么借口。楚昂的容色便冷却,双手向后一拂转身走了。
第115章 『捌』挑灯不知
酉时三刻,夕阳渐渐在西北角楼下隐去。
“孳孳——”咸安宫耳房里煤炉冒烟,从那破开的纱窗里溢出药草的甘涩。院子里楚邹着一袭玄色斜襟长袍,正对着箭靶子弯弓瞄准。他在四月天总有些咳嗽与气短,一咳嗽便练箭,仿佛要与那宿疾对抗似的,这已经成了他幽禁岁月中的一种习惯。
药草是李嬷嬷拖小顺子送过来的。李嬷嬷遵从孙皇后的遗嘱,不干预也不违逆皇帝对于楚邹的安置,只是按着节令,隔上一段时日便拖直殿监扫洒小顺子送来一些调养茶包。可惜沈嬷嬷不会煮,到底是个从浣衣局出来的粗使嬷嬷,煮出来也无从前那奴才的技巧。
高墙下弥散着款冬花与甘草杏仁的味道,僻寂的废宫进入了幽黄的日暮。花梨木圆弯脚靠椅上,进宫送儿子的瑞贤王楚邺端姿而坐,风吹着他刺绣华虫的袍摆扑簌拂动。楚恪倚在他的腿膝旁,一手兜着四叔雕的圆咕噜不倒翁,一手抠着父王的袍面,满脸缠腻的小模样。
稚语问:“那城外头可看见日升?”
楚邺答他:“能。”
又问:“可有漂亮的蘑菇,还有蛐蛐儿?”
奶声奶气的,听着人便心中柔软,楚邺又答:“有,还有獠牙的野兽。”
楚恪听了忍不住打哆嗦,更加垂涎地勾着父王的袍摆:“娘亲一定想看野兽,恪儿也想看。”
楚邺知他在套话儿呢。近日天气晴好,预备带王妃去城外别庄散心,因此把他交给母妃带管。晓得要同自己分开,从下午起就一直腻着了,到这会儿越天黑越在跟前缠。
因为自幼饱受父皇冷淡,如今自己有了小儿便诸多宠爱。楚邺蹭了蹭楚恪的小脸蛋道:“小东西,乖乖在德妃奶奶身边待几日,想父王了便叫小刘子带你过来寻四叔。”
楚恪略受安慰,便转头眼巴巴地看向楚邹。楚邹修颀身躯立在日暮的昏暗里,背景一片朦胧,只是手弯着长弓不理他。淡漠问:“老二就要回京了?”
朝中都在风传,说二皇子打了胜仗,皇上要赏赐庆功宴。这可是天钦以来第一个立功的皇子,他母妃张贵妃又在后宫掌权多年,着急立皇储的那拨人必然又要蠢蠢欲动。
楚邺勾唇应是,又道:“方大人叫我传话,说殿下若是还有心,那么请殿下‘结缔因何而生,如今便由何而解’,他与一拨东宫旧臣,仍愿效犬马之劳。我先头说的那件事,你考虑得如何了?”
说的便是那个与小麟子长相相似的秀女。当年朝廷上下呼吁废太子,皇帝一个人硬顶下所有压力,苦撑着无动于衷。若非是万禧被毒死当夜,撞见楚邹与那个传说中是隆丰遗骨的小太监通乱,也不会激怒皇帝的底线。
如今楚邹要复出,要堵住朝臣们关于“太子秽乱阴阳”的口舌,没有什么比收进一个贴身服侍的宫女更要便捷。一来可向父皇示好,表明认错悔改,二来若是能怀上骨肉,皇帝也断不会把中宫的嫡系小皇孙禁闭在冷宫之中。
楚邹默了默,脑海中拂过干清门前九弟模糊的左瞳、锦绣靓艳的身姿,还有父皇煽在脸上的一巴掌刺痛——“混账,这就是你给鄎儿做的榜样?”
那般的嫌恶,把四岁孩童在奉天殿前的仰慕与敬赖一点点破碎。
他的胸腔忍不住又咳嗽,神色淡漠下来,轻启薄唇道:“江锦秀那边怎样了?”
这么多年了,他仍执意不肯承认一句锦秀为妃。
但康妃对小九的爱护,是宫中上下皆有目共睹的,任谁人也无可非议。楚邺不知他何意,便委婉措辞:“父皇对她一直多有关照,她对小九亦仍初心未变,也曾几次在父皇跟前为你开脱。”又宽慰道:“前儿个小九刚做了一首《为上赋》,颇得了父皇与朝臣们夸奖。”
楚恪蠕着小胳膊短腿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已蹭到四叔的腿窝窝旁站,哎,他有多么崇拜他英俊又病瘦的小四叔啊,他射箭一射一个准。
那粉嫩小脸蛋贴着楚邹垂下的手背,楚邹便对他装冷酷不起来。摸了摸楚恪的小脑袋,那股对于女人的阴郁又涌上心扉:“不须她开脱。再说吧。你若是喜欢,自己收了去就是。左右三嫂身体也不善……咳咳咳。”接连着几声重咳。
“哧溜”,角落的杂草里砖石松动,一条滚胖的身子从砖缝里挤进来。先用脑袋顶着破篮子把洞眼盖住,然后才叼起一个小瓷盏儿在边上舔。
晚风轻轻地吹,把它满身上的胭脂味儿在院墙下飘散开,不是特别的浓郁,却是少闻的清新中带着一抹淡香。道不出奇怪的熟悉。
楚恪颠着小脚丫过去,指着铜钱大的瓷盏儿道:“它吃-粉儿了。”
个狡猾的小蠢狗子,越不给它出去,越是满心眼里往外头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