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院子走进来几道修长的人影,打前头的楚昂着一袭明黄色团龙常袍,头戴金纱翼善冠,帝王英姿凛冽;随后跟着老太监张福,张福的旁边还有个很英俊的男子,着四品飞鱼服,约莫比父皇小二三岁。
他猜着就是父皇请来任武教习的禁卫军千户宋岩了。
楚祁一时有些悸动,因为他从父皇的目中看到了赏识,这样的赏识太难得。他心中欣慰且感动,愈发背得字正腔圆:“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止于慈;与国人交,止于信……”
背完了,座位上的几个皇子与王世子都默了声儿,目中满带佩服。
方卜廉暗暗也是赞许的,只肃着脸庞又看向楚邹道:“四殿下既是与大殿下一同学习,那就也请背诵一遍吧。”
楚祁知他根底,连忙开解道:“此段拗口难懂,不如先生叫他背一段《山海经》,他自幼便喜好这类异典古籍。”
方卜廉执意不允。
门外太监张福正想进来为小皇子圆场,因为晓得他得皇帝爷的偏宠,不好让他当众薄今上的面子。楚昂却好整以暇,摆手制止张福,静观楚邹的反应。
书院里楚邹默了默,然后便开始艰难的咬文嚼字:“《诗》云:‘邦几千里,惟民……所止。’《诗》云:‘民、民蛮黄鸟,止于丘鱼。’子曰:‘于止,知其所止,可以人而不如鸟乎?’……”
他先还磕磕绊绊,后来却越背越顺畅。片刻后看笑话的王世子们便安静下来,大家齐都默不作声——
这小子除了二三个生僻字发音不准外,竟然差不多全照背了下来。
方卜廉不落意,又接着道:“既是背得这样连贯,想必已是通读,那么请殿下再把前面一段也背了吧。”
皇长子楚祁这回并不出言帮衬,少年的目光中满是讶异,噙着期待的光芒,想看看四弟几时竟私下里学得这样乖巧勤奋。
但楚邹支吾了半天却一个字背不出来。
门外忽而传来打掌声:“呵呵呵,想不到朕的爱子竟有耳听不忘、口诵能详的本领,今日倒是叫朕颇感意外。”
张福弓着腰欢喜奉承:“是皇上恩泽,皇子们个个聪颖明慧。”
方卜廉才发现皇上竟在旁听,连忙揩着袍摆伏地下跪:“不知皇上驾到,微臣有罪。”
“何罪之有?方爱卿教得甚好,此子素无规矩,亦需得先生这样的严师方能将他管束。”楚昂清贵面庞上带笑,又把身后的宋岩介绍与他,只叫他二个今后好生教导众位皇子。
宋岩官升了一品,从先前的五品麒麟袍换做今日一袭四品飞鱼服,闻言对方卜廉谦和地抱了一礼。他面目生得甚英俊,举止间自有一分世家公子的尊雅姿态,把一众少年们的眼目吸引过去。
楚昂便看向大儿子楚祁,夸奖道:“我儿勤奋,叫朕倍感欣慰。”
楚祁正待要脸红谦虚,却见父皇已然转向四弟,蹙眉做着严父状:“天资聪颖是不错,但须用在正途,即日起好生跟着你先生读学问。”
楚祁的眼神瞬间便黯淡下来,心中又浮起熟悉的酸楚。那句“若能有弟弟一半的聪颖就好了”的谦虚,便被淹埋在了胸腔中。
下课的时候下起了雨,跟班太监们都打着伞在殿外头等待。
皇子世子们刷刷地往外冲,楚祁亦收拾了书本疾步往外走。
楚邹看见了,忙不迭地从背后追上来:“皇兄等等我,说好了我今儿去你那里用膳。”
然而楚祁像是没听见,自顾自地走在前头。楚邹小,冷不丁被他步子一侧,险些儿就要摔倒在地。他这才虚扶了他一把,停下来落寞道:“四弟小心着些,仔细磕着了父皇母后又要心疼。”
说着就蓦然地抆身过去,头也不低,像怕看见弟弟望过来的不解眼眸。
楚邹有些失落地站在原地,雨水从殿顶上洒落下来,一两颗低在他俊美的小脸蛋上。他眨了眨眼睛,看见楚邝从身后走过来,轻蔑地勾了勾唇角:“你把风光抢得还不够,连你哥哥的也不肯留一点么?”
把那小风车扔在地上,黑纱的皂靴从上头碾轧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贰零』蜜汁载船
晌午阳光普照着满城金色的琉璃瓦,退朝后的紫禁城显得异常安静。
养心殿“仁和正中”的大匾子下光线昏暗,楚昂着一袭玄色团领十二章纹绫罗袍,发带旒冕,端端地坐在正中的龙案上批阅奏折。耳鬓垂下两缕明黄缨带,将他年轻的五官勾勒得尤为英挺,他微微颔首执墨,看上去多么的神圣与高远。
四岁的楚邹站在殿外看他,眼底不自禁浮起迷恋、崇拜,还有一缕怜恤。
他爱他的父皇和母后。
从前在王府里,父皇除了每日拘在书房静思,就是把自己抱在膝盖上与母后说笑逗玩。那时候虽有被幽困的寡郁,然而却是自在清闲的。如今二更天睡,五更天起,早朝退罢后又移驾养心殿,每日龙案上奏折堆积如山……呼,他是个勤于政务的好皇帝。
一阵风吹来,楚邹吐了口气,便惴惴歪歪地端着碗走进去。
“皇上……”老太监张福弓着腰在身旁轻语。
楚昂略一回神,便看到儿子近在跟前的俊美小脸蛋。他显然很意外他来这里看自己,不由目中带笑地问:“不与你母后跟前撒欢,跑来这做什么?”
楚邹垫着脚尖,把一碗蜜汁荔枝羹小心翼翼地够到龙案上:“母后叫我端来给你吃。”
“哦?你母后倒把你当个小仆人差遣。”听他稚声稚语,楚昂紧绷的神经一时放松下来,忽想起已有数日未曾踏入过坤宁宫。
心中好笑小子的那点儿小心思,便好整以暇地掂起银勺。
孙皇后身上自有楚昂欣赏和留恋的一些小品德,比如她从民间小户嫁入他的裕亲王府,乃至现在进宫贵为皇后,却依旧不改从前的习惯,隔三差五总要亲自下厨弄点儿宫中没有的怡情小食。那蜜汁荔枝羹,荔枝用的是上等的冰镇妃子笑,被她细心地剥除了核,炖成后颗颗洁白盈透,便是不曾吃进便已觉赏心悦目。
楚昂很怡然地吃了一枚,转而却发现小儿子在舔嘴角。
他再吃一枚,发现他目光中眼巴巴的带着不忍心和渴望。像是怕被自己吃完。
他心中好笑,到第三枚的时候便顿了勺子,看向他道:“你母后没给朕留,你把自己的给朕了?”
楚邹点点头,又立刻摇摇头。母后在生父皇的气了,故意不给父皇吃呐,但他知道母后心里明明很想念父皇。楚邹贪婪地指了指汤水:“你给我喝一口蜜汁就够了。”
他总是无意识地称呼父皇为“你”,就好像彼此不分辈分似的,楚昂却也从来不予以纠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