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熙独自走进暖间。屋子里点着火盆,热得人滴汗。太后仍在昏睡,刘诩探手摸了摸母亲的额头,冰冰的。寒毒折磨了这么多年,眼瞅着油尽灯枯。赵熙挨紧母亲坐在床边,静静地待了一会儿,就缓缓把头埋进母亲的被子里。
良久,等在外间的人看见女帝出来,眼睛还红红的。所有人都深垂着头,谁也不敢出声。
太医院一个德高望重的老人走过来,呈上医案。赵熙在宫里时,已经叫人天天抄录了送过来,因此示意不必再看。
挥退众人,守剑被传了进去。
赵熙脸色不大好,捏着额角,“随侍的剑侍们都辛苦了。此事过后……”赵熙顿下。
守剑缓缓垂下头。此事过后,那就是太后没救回来的时候。
“此间事了,所有随侍剑侍,皆在御前听用。”赵熙道。
守剑撩衣跪下,“此间事了,臣想带着师弟师妹们回宗山。”
赵熙并不意外守剑的直率,顾夕在时就与她报备过,守剑是宗山长大的孩子,性子直率,请陛下担待。
赵熙点头应了守剑,“好。”应完,她的心又痛起来。连剑侍都走了,顾夕曾经在她身边的痕迹,也将越加淡去。或许经年后,那个美好的少年就不过是一缕回忆。
喜子在门外道,“宗山使者晋见。”
赵熙抬了抬手,守剑行礼退出去。
退到门口时,他忍不住抬目看了一眼,嘉和帝裹着厚厚的大袍靠坐在案后的一片暗影里。这个不过二十五六的女子,形容消瘦,面色苍白。目光沉沉如冰,线条简洁的唇角微向下抿,浑身都透着沉沉的压力。也不过就是去岁这个时节,那个带着暗卫们在北营马场唿哨策马的嘉和,神采飞扬,笑意融融的记忆,仿佛就是上辈子的事情。
守剑长长叹了口气,走出房门。
院子里候旨的不少暗卫,都在向同一个方向望去。守剑走下来,也朝那个方向张望。那是一道回廊,冬雪覆盖了廊上,廊间古朴的圆木,精致的雕花,仿佛也湿着初雪的湿意,润泽干净。一个年轻的男子,从廊前经过。淡色长袍,腰悬长剑,是宗山服色。一路走上来,洒脱飘逸。
大家都远远地看着他。只见他最后停在知事太监面前,将腰间长剑摘下。递过去时,洒脱地挽了个剑花,唬得那太监一怔。“还有这个。”他指尖一挑,腰上挂着的一个荷包一下子松脱滑下来。那太监赶紧去接,入手就是一坠,里面还叮叮当当的,“哎哟。”那太监尖着嗓子叫出声,又自惊自吓地拍自己胸口。
那个年轻男子忽然笑了笑,仙雅气质一下子破功,顽皮又跳脱,连眉梢都挂着调皮。
众暗卫瞧得眼直,守剑也挑挑眉。
那人卸了兵刃,站在院里候传的功夫,也往守剑处望了望。入眼是一群穿着玄色武将常服的暗卫。那男子又亮又润的眸子在守剑这群人中逡巡了几眼,就失去了兴趣,又向别处张望去了。
一个暗卫低声问守剑,“师兄,这人是谁?”
“……”守剑迟疑摇头,穿着宗山弟子的服色,可他却不认得。很显然,刚才看他神色,也不认得他们。
“还使暗器?”另一个暗卫低声道。众人都狐疑。宗山是内家宗派,从不用暗器。这人拿着剑,估计也就是个摆设,暗器才是他的本行。
“带艺上山的?”大家开始低声议论。
守剑心里一阵烦闷,闷声道,“别瞎猜了,排好的班次,该谁,谁留下。没轮到的,都给我回房里打坐休息。陛下亲自坐镇,咱们必要打起十二分精力。”
众人都应是,三三两两地散了。守剑一甩袖子,也出了院门。
赤苏端正地跪在案前的地板上。女帝读他带来的信用了一些时间。室内很静,他等陛下读信的空当儿里,注意力被膝下地板上的花纹吸引过去。房中装饰内敛精致,光地板上纹刻的花样就有十几种。玫瑰、月季、天南星、蒲公英、梅花、石斛、碗莲、栀子……赤苏小辐度侧头,下意识在心里数着,好多花卉皆可入药。有了这样的念头,他开始在心里推演,这几样药草应该如何配伍,有何功效诸如此类的。
他天生爱药,爱琢磨药草和药方的当成乐趣,别人儿时玩玩具,他玩的全是这些。在他已经开始在脑子中翻古方时,上座的女帝终于开了口。
“未然首尊派你过来?”
“是。”
赵熙打量着这位年轻人。方才这个年轻人一直瞄她的地板,不知地板上有什么吸引了他。未然在信中保证这个年轻人比来个尊者还有用,赵熙真有些将信将疑。
“在下赤苏,参见陛下。”跪在下面的年轻人俯身叩礼,动作倒是非常规矩,只是行完礼,自作主张地抬起头看了皇帝陛下一眼。冠玉的面庞,一双又亮又润的眼睛,眼线又长,微微上挑,看了她一眼后,顿了一下,就弯起了眼睛。
赵熙也轻轻笑着点头回应,这个自来熟又不怕生的年轻人很有些特别。
赵熙被这明亮而干净的笑意感染,长长叹出口气,“平身吧。”
赤苏站起来。
“宗山第几代传人,师从何人?”赵熙打量他,二十二三岁的年纪,个子高挑,四肢修长,身形匀称,赵熙也是武将,自然看得出这人质素是极难得的。
赤苏对女帝的动问,有些犹豫,滞了一会儿,才回,“在下师从韶光……才到宗山没几个月,还没正式授业呢。”
赵熙挑了挑眉。韶光是未然的师弟,武功并不算出色。宗山派这么个子弟来,有何用意?
“在下是带艺投师,我自己的功夫是不错的。”赤苏见女帝沉吟,以为看不上他,不服气地补充了一句。
“喔?”赵熙颇意外。她只不过稍有疑惑,他便乍了毛。感觉这个赤苏养了一身的骄娇二气,挺任性。
一般有能耐的人,都挺恃才而骄的,只要能救太后,她就没有什么好挑剔,于是笑着点点头,“那赤苏是要用本家的功夫来救治病患了?”
赤苏微微挑下巴,精致的五官,带上些傲气,“陛下说差了。”
“喔?”
“在下听说宗山一帮子弟子昼夜输内力,也没什么起色。哎,这只是治标不治本,救急还成,若要根治,该换个思路才对。”
“去根儿?”赵熙惊得坐直,“赤苏说可以去根儿?”
“病症都有根儿,寻着了,用办法清除,是可行的。”赤苏认真地点头,“不过在下得看看病患用过的药,还得亲自诊一诊病情,才好下方。”
“你……”赵熙彻底惊住,未然送来的是个大夫?
赤苏已经开始转头四下看,“病患呢?”
“那是太后。”赵熙提醒他。
“嗯。”赤苏不在意是谁,在他看来都是病患,他点点头撸袖子,“现在看?”
赵熙挑眉看着他。赤苏在提到医病时,全身都散发着与进来时不同的气质,是自信,还有些期待,是跃跃欲试的喜悦。这的确是个大夫,而且应该是个非常特别的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