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夕目光被牢牢吸引,从头细看,半晌卷起一部分,又向后展开新的。
顾砚之站在他身后,负手看着他背影,眼神有些迷离。
五年前,也是在这个房间,铭则认真研究这图情景,又闯入他脑中。权且称那个远游归来的年轻人为铭则吧,因为至今,他也不知道他真名是什么。
五年前,圣旨指定的婚期将近,顾家大郎结束了游历,自己回了府。可那怎么可能是真的呢?铭则十几岁时与他吵翻。他将儿子重责,囚于暗室。可谁成想,铭则在他母亲的帮助下逃家出走。他气疯了,暗地里派出许多高手,四处辑拿,围追堵截。
一个相府贵养大的公子,纵使号称文武双修,也不过是个未吃过苦头的孩子,他只当铭则身无分文,又带着伤,很容易就可以捉回来。只要把那逆子捉回府,他就有一百种办法让他低头。
追捕过程中有好几次,逼得铭则穷途末路。可是,最终还是差了一步。他被宗山的尊者所救。此后十年,都未下山来。
这样一个孩子,怎么可能在婚期前自己乖乖赶回来?怎么可能?
就在这个书房,他冷眼看着那孩子走进来,撩衣对着自己下拜。
“你是铭则?”记得他这样发问。
那孩子扬起头,眉眼依稀,与铭则很像,但绝不是铭则。再像的人,也有不同。纵使十几年未见,他是铭则的父亲,怎么也不会认错。可那孩子微微挑眉,唇角轻启,儒雅内敛,神态与铭则竟如出一辙……
顾相颤着摇头,再想不下去。他虚弱地扶住椅子,缓缓坐下。
真的铭则,永远不会再回来。婚期逼近,他要么报丧,要么承认这个假扮的,还有什么办法?他一生的报负,全在朝局,铭则这孩子,生他养他教导他,却不能为父亲出力。这样的孩子不要也罢。于是,他决定好好利用这个假儿子。
记得那孩子返家当日,他就把人带去佛堂,就在院子里,重责家法。佛堂门帘低垂,里面的人泣不成声。那是铭则的亲生母亲,痛碎了心,却无法走出门。十年光阴,她患了病,已经瘫了下身。
外面受刑的人,始终咬紧牙,未吭一声。
之后,相府所有下人都被梳理一遍。相爷亲自主持,老家人或发卖或发到庄子里劳作,换上买来的新奴仆。
一场认亲仪式,在惨烈与动荡中落幕。
人受了杖,一直在府中休养。其间,他教给铭则许多东西,包括这幅朝局图。还有他小时候的过往,公主的喜好,贵妃的脾性。甚至包括如何整治后宅,如何管理内务,这些本应是由母亲教授的东西,也由他一并代劳。连房事秘术,他也要求那孩子认真地参习了。
那个孩子很用功,他教什么就学什么。对父亲晨昏定省,从不马虎。就像是自小养大的世家子弟,儒雅有礼。恍惚间,他觉得又重新养了个儿子般。
日子一到,大婚。此后五年,正君与相府仍过从紧密,有事务处理不明白的,还会回来向父亲询问。包括那几次被贵妃抓到错处,他特意写信指点他。从此,那孩子就再没有被贵妃抓住过把柄。
顾相知道那孩子经营了自己的势力,非常庞大又藏得很深。他没过问,却常常利用。消除异已,打探消息,甚至阴私暗算,用得很顺手。那孩子在公主府五年,实在助他良多。他本该心满意足,可仍觉得美中不足,正君身子越来越差,无法留嗣。
他不安,更不甘,转而投向太子。太子本来喜欢铭则,可求取不到,转而移情他的女儿顾采薇,采薇进了太子府就一直受宠,没多久,竟怀了妊。
真是天降大喜。
本以为前途从此一片光明,命运却异常苛刻。正君突然故去,采薇没了踪影。陛下生疑,他被除了相位……
本以为从此一蹶不起,谁知命运又将顾夕送到他眼前。这与五年前的情景何其相似,他终于意识到,自己被一个巨大的局搅在其中,成了帮凶,成了推动的人。而今虽然明白,却也是身不由已。
他身为一国重臣,几十年为相,殚精竭虑,却落得什么结局?先皇处处用他,又防着他,逼着他把聪慧的儿子订给刚出生的奶娃娃,从此断了他顾家在朝堂上的路。新皇是他儿子的妻,可却更寡情。正君一死,他就被罢了相位,直到顾夕来了,她一句话他又官复原职。这样的动荡与屈辱,让他时刻感觉危机重重。
他必须将顾夕送进宫,送到赵熙的身边。只要顾夕站住了脚,只要顾夕占住了陛下的心,只要顾夕令陛下怀妊,到时……去母留子也好,将皇上禁锢也好,顾夕是皇嗣父亲,他就是皇嗣的外戚,以他在朝中声望,到时必一呼百应。
顾相看着顾夕的背影,心潮起伏难平。
--------
百福宫。
赵熙回来时,天色已经晚了。
“夕儿呢?”她进宫便找人。
“夕侧君在后院。”
赵熙向后院走去。远远看见一人在月色下舞剑。
月色下,那个舞剑的少年,英气勃发,一柄长剑,划出银练,在他周身织出密网,比星光还耀眼。
赵熙站住,负手,静静地看着。
今日之事,还有之前百福宫的事,确实是她将计就计。太子一党野心还在,他们孤注一掷的,是要找到顾采薇。她现今无嗣,若朝局仍如此紧迫,以后也不大可能会有,那么顾采薇的孩子,便是唯一的皇家子嗣。不出十年,她便再不可能生育,到时,满朝大臣们都会请旨以那个孩子封为太子。到时,她也没有理由驳斥。
太子是嫡长,她是庶女,她的继位得益于军事。可若治国,便要靠政事,靠世家、勋贵、宗亲的支持。太子主政多年,经营了众多党羽。所以,她必须先以雷霆之势剪太子羽翼,再挖掘出顾采薇的踪迹,以绝后患。然后与燕祁当政人联手,这样才可巩固地位。
最近这些日子,太子那边几次暗中动作,都是朝着顾夕发难,上回的丽贵嫔,连着她身边的江南世家。今次的蜀国公,连带着的是蜀地。赵熙意识到,顾夕于皇嗣一事,牵涉肯定很深。
顾夕到底身负什么秘密,让太子一党下如此大注?她也曾几度试探,顾夕人都是她的了,却仍是没有和她交底,他不交底,她便无法倾心信任。以他为饵,诱对方露出马脚,也是无奈之举。
顾夕今日失踪了一下午,定是出宫去了。他背后还有老奸巨滑的顾相,估计这一下午的交谈,以顾夕的聪明,所有的事情,便都能理成一条线,都能想清了。
赵熙心中有些失落,这样利用顾夕,难保这孩子不会伤心。她急着赶回来,是想哄哄,可却见到了不同以往的顾夕。
今夜,是她认识顾夕以来,头一次看顾夕舞剑。剑招绵长,气势雍容,果然剑宗大派,宗师风范。她静静欣赏着这个艳绝的人,不想移开眼睛。一套剑舞尽,便是顾夕与她开诚一见的时候了。
她等着,剑舞落尽,直面顾夕。
月上中天,银光流泻,剑越舞越快,最后分不清人影还是剑影。
赵熙听耳边微微长啸,仿佛龙泉轻吟,人剑忽分,那把碧落如虹,挟着剑气,脱手而飞,倏地没入粗粗的树干里。嗡声不绝。
顾夕背对着她,剧烈喘息。
赵熙心微微缩紧。
良久,顾夕转过头,满脸汗水。
</div>
</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