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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零年代金满仓 烟秾 9358 字 4个月前

过年的时候, 卫生院里冷冷清清, 只有值班的医生和护士在, 其余的人都还在家里欢度春节。

卫生院的病人也特别少, 乡下人本来就不爱在医院里呆着, 有什么毛病能挺着就挺, 最多是让医生给发点药回家吃——在医院里住着得花钱, 不到迫不得已的地步,谁会想着住院呢?

再说现在正是过年的时候, 谁会愿意在医院里过年呢?

这多不吉利!家里人还得在医院里照顾着,感觉也全身染了晦气。

唐振林躺在病床上, 看着周围的一片白色,病床旁边有根杆子, 上边挂着一个玻璃瓶, 一滴滴的液体从塑料管子里流了下来,他忽然有一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周围没有一个人, 今天老伴李阿珍送过早饭坐了一会儿就回去了。

医生催着他转院去县城, 可是去县城的医院得要准备不少钱, 唐振林心里没底, 不知道两个儿子能不能拿出这么一笔钱来。

老大挣的钱全上交了, 有多少老伴最清楚,老二的钱还得去问。

唐振林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老二肯定不会拿钱出来的。

他盯着天花板看, 那里有一个黑色的大蜘蛛,吊在一根半透明的丝上, 粘液被窗外的雪映着不时的闪着亮。

他这病拖了十多年了,莫非是到了该走的时候?

唐振林心里好一阵发慌,对于死亡的恐惧让他攥紧了被子,尽管身体已经肿了起来,可手上依旧青筋根根爆出。

不,不会的,医生说慢性肾炎只要好好保养,可以活很长一段时间。这些年他都没有干活,按时吃药不敢怠慢,一直爱惜身体,怎么会忽然就病情恶化了呢?

肯定是过年守岁给弄的,自己不应该守到十二点的。

唐振林翻了个身,斜眼看了看那个玻璃瓶,里头的药水只剩浅浅的一层。

他赶紧用力的拍打着病床栏杆:"护士,护士!"

听说空气打进血管是会死人的,这药水快完了,护士还不来给他拔针,把空气打进去那可就完蛋了!到了医院,唐振林更珍惜自己的生命,简直是草木皆兵,各种注意。

"干啥哩干啥哩!"

好在过年的时候住院的人少,唐振林这一叫唤,护士就赶着过来了:"啥事啊,大爷?"

唐振林抖抖索索的伸手指着那个玻璃瓶:"没药水了,别让空气打进我血管了。"

护士白了他一眼:"还有这么多药水呐,怎么可能会打空气进你血管!"

"那你得给我看着点儿。"唐振林喘了一口气:"你到这里瞅着,没有了就给我拔针头!"

"大爷,你以为我们卫生院就你一个病人啊?"护士口气里有些不耐烦:"我可不是专门为你一个人服务的,整个医院现在还住了好几个病人呢,你们家的陪人呢?让陪人给你看着呗!"

唐振林被这小护士气得够呛,他用力拍了拍病床栏杆:"你这是为人民服务的态度吗?让你给我看着点,你倒是有一大堆理由?我要找你们院长去说说,你这样不负责任,该开除!"

"哟,你还给我扯上大道理了?不为人民服务,大年初五我还在这里呆着?不知道回家陪我爹娘过春节啊?每个月就那么点儿工资,我还踏踏实实的呆在这里,这不是为人民服务还是啥?"小护士伶牙俐齿,把唐振林驳得说不出话来:"卫生院可不止你一个人,我要服务的有好多人哪,您嘞,就好好的躺着吧,到时候我自然会给你来拔针的!"

小护士噼里啪啦说完这一堆话,也懒得再看唐振林,扭扭身子就走了。

唐振林气得直哼唧,这是公家的医院哩,是国家出钱办的,是为人民服务的,这个护士竟然根本不把这条原则看在眼里!他抬眼看了看药水瓶,那一层药水已经没了,只有瓶口一丁点儿深的药水。

怎么办,快没有药水了!可是那护士已经走了!

是不是最后一滴药水打完,就会有空气跑进他的血管了?唐振林莫名的惊慌起来,只觉得心一阵阵的缩紧。

"护士,护士,你快来看看!"

他用力的吼了起来,把床板摇得哗啦哗啦响。

这正月里头医院人少,旁边两张床都没住人,要是往常时候,请旁边病床的人给他去喊一下护士就方便了。

"喊什么喊,我说了会过来的!"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那个护士又出现在门口,她很不耐烦的"蹬蹬蹬"走了进来,一只手按着唐振林的手背,另外一只手用力一抽,针头就被拨了出来。护士把药水瓶,塑料管和针头拿走,到了门边回头白了唐振林一眼:"大爷,你家陪人还没来呢?我们不是跟你们家说过了吗?你这病只能去县医院,我们卫生院条件有限,治不好的!"

这分明是话里有话,唐振林心里好一阵紧张:"我的病……严重吗?"

"不严重能让你转院吗?"护士拿了那包东西就往外走:"你们家要早点做决定啊,别耽误了诊治!"

她捧着那堆东西回到了办公室,先扔了垃圾到篓子里,这才坐下来跟值班医生抱怨:"七床那个可真是怕死,老是嚷嚷别把空气打到他血管里了。"

值班医生同情的看了她一眼:"没办法,有些人不晓得医学知识,一知半解的就拿出来瞎叨叨。那老头啊……我看着也活不了多长时间了,现在已经是肾衰竭,又有高血压,还不知道是不是转变成了尿毒症,得要到人民医院去确诊才行。"

"也不知道他们家会不会把他转院哪。"护士拿了一本书瞅了瞅:"我瞧着他这个高血压挺危险的,尿毒症还能熬上一阵,要是心脑血管有问题,大冬天的最容易犯了,随随便便一不小心就得撒手走了哪。"

唐振林贴着墙站在外边,心里一阵冰凉。

他不懂尿毒症是啥意思,只不过听着医生护士的口气,似乎很严重,护士还说他高血压有问题,说不定就撒手走了,更让他觉得心有余悸,站在那里一双腿都在发抖,水肿的身子快要支撑不住,贴在墙上,慢慢的朝下边溜。

听到外边的响动,护士和医生赶紧走了出来,看到靠墙坐在地上的唐振林,两人吓了一跳:"大爷,大爷!"

唐振林呼哧呼哧直喘气,闭着一双眼睛不说话,医生护士赶紧轻手轻脚抬起他,给放回病床上,量血压测脉搏——血压160/135,心率104次/分钟。

"赶紧降压!"医生赶紧动手捏唐振林的手掌心,护士忙着准备降压药,两人弄了一阵子,总算是把唐振林的血压暂时降下来一些。

两个人担忧的看着躺在病床上的唐振林,直到他睁开了眼睛,又测了一次血压,勉强在临界范围,叮嘱了他好好休养,这才从病房走了出来。

"怎么办啊?不要在咱们卫生院给折腾没了啊。"护士抱着那个白铁盘子,手都在发抖:"我还没见过死人哪。"

"得赶紧让他们家转院,不转院就抬回去。"

医生摇了摇头:"我这医术有限,再说咱们卫生院也没条件哇,就是院长来也不一定治得好。"

唐振林躺在床上,缓缓睁开眼睛,医生和护士的话似乎还在耳边回荡。

自己是好不了啦,肯定没救了,想到这里,一滴浑浊的老泪从眼角流了出来。

"你爹病成这样,你们得想点办法!"

李阿珍看着两个儿子儿媳,神色紧张:"你们都要拿钱出来,把你爹送到县城人民医院去,乡里卫生院已经说了没法子治,只能去人民医院住着了。"

"娘,我们家哪有钱啊?"唐二根开始诉苦:"大牛二牛不是要娶媳妇吗?媳妇本都没攒够,哪里有给爹看病的钱?"

"你爹这病来得急,大牛二牛娶媳妇也不在这一两天,先把钱拿出来再说!"

李阿珍没想到自己平常疼爱的二儿子,到了关键时刻竟然能看着自己的爹在医院里受折磨却不肯出医药费,简直是让她觉得不可思议。

"娘,爹这病要是治不好,那拿出来的钱不就打了水漂吗?"唐二根媳妇李彩云在一边嘟囔着:"卫生院医生那口气,病得很重,他们都没法治哩!他们没法治,难道去了县城就有办法了吗?"

"不管有没有办法,先总得治!"李阿珍咬牙切齿:"老二,你少给我废话,爽快点拿钱来,先拿一百块,送过去看看再说。"

"一百块!"李彩云心疼得像挖去了一块肉:"大哥他们咋不用出钱哩?他们出五十,我们出五十,这才是公平合理!"

陈春花推了推唐大根,想要他出头分辩两句,可唐大根站在那里,就是不吭声。

"我们的钱都交给娘了,哪里还能拿得出来?"陈春花鼓起勇气反驳:"别说是五十,就是十块都没有!"

"你们会那么老实?我才不相信!"

李彩云瞥了陈春花一眼:"保不齐你们自己偷偷攒了钱!"

她这话说到了陈春花的心虚处,陈春花脸色一红,好像要滴出血来:"我才没有偷偷攒钱!"

李阿珍狐疑的看了陈春花一眼,似乎在掂量着什么。

第三百六十三章

"我们真没偷偷攒钱,真的!"

陈春花着急得很,心里纠结,这一年来偷偷摸摸的攒,从几毛到几块,总算弄出二十多块钱了,这一次却要被一网打尽?

"你没攒钱,可你也能弄到钱啊!"李阿珍盯住了唐大根和陈春花:"你们不是有个在城里头上班的女儿吗?她每个月给你们的三块钱,你们不都收着吗?又没到我手里来,半年下来怎么着也有十多二十了,年前她不是还回来了一趟,我不相信没给你们塞钱!别和我说些有的没的,我不管这些事情!你们兄弟俩,先至少凑一百块钱再说,把你爹给送去县城人民医院,咱不到卫生院住了!"

"唐美丽回来的时候穿着新衣裳,头发上还有个亮晶晶的发夹,肯定有不少钱,你们去问她要钱啊,哪有自己爷爷生病了不给钱的?"李彩云歪嘴歪眼:"女娃儿挣的钱不给家里用还自己留着,哪有这样的事情?"

"可不是嘛?"李阿珍受了煽动,又开始心思活络起来:"老大,你去县城一趟,问唐美丽把她这半年的工资讨回来!"

"娘,哪能哩,咱们都签了字的,要是再去吵,美丽单位给喊了派出所的人来……"唐大根使劲摇头:"不行,不行!"

"那我不管你这么多,你们兄弟俩一人凑五十,先凑满一百再说,到时候钱不够,还得你们俩凑!"

回到自己房间,陈春花一双腿没了力气,软软的瘫坐在床上,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裳角儿,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咱们这一年攒了多少?都拿出来吧。"唐大根有气没力的说了一句:"美丽那里,我是没脸去要钱了,她每个月给咱们三块钱放在你这里,过年前她也给咱们塞了二十块钱当节礼,全拿出来吧,把这些钱和咱们自己攒的都拿出去,有多少是多少。"

陈春花憋得满脸通红:"全拿出来,到时候三牛怎么办?"

"三牛到时候再说,怎么着也得先给爹治病啊!"

"我、我……"陈春花憋了一肚子气,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

这日子真让人看不到希望,本来还以为能攒一笔钱了,没想到唐振林发病,就把她所有的积蓄一网打尽。

她可是一分钱一分钱给攒下来的!就像蚊子聚血一样,那么辛苦才积攒了一点点钱,现在却要全部拿出去,陈春花觉得自己的心都在滴血。

"别哭了,钱总是能挣得起来的,以后日子会好过的。"唐大根安慰了她一句:"钱放在哪里?我来看看一共有多少了。"

陈春花猛的站了起来,身子抵住了箱子:"没多少,真没多少!"

"春花,你咋能这样哩!"唐大根有些生气:"爹都病成这样了,咱们还能见死不救?"

陈春花的手紧紧的抓住了箱子盖舍不得松开,她每个月都充满希望的朝里边放钱,可今天,这些钱就要长着翅膀飞走了!

唐大根把她的手掰开:"春花,你要讲点道理啊。"

"讲道理?为啥咱们家要承担你爹每个月吃药的钱,住院的时候咱们就得每人承担一半?"陈春福一边抹眼泪,一边指着门外:"你弟弟每个月都不用管你爹娘的开销,你爹住院,他跟咱们拿一样多的钱出来,合适不?"

"怎么不合适?"唐大根的脸也憋红了:"春花你咋就这样不讲道理哪!要二根一次拿一百块钱,他也为难,再说爹生病了,我们兄弟俩平分这住院的钱,一点毛病没有!"

他气呼呼的把箱子打开,在那一堆破衣裳里摸索了好半天,最终在一件衣裳的衣兜里摸到了一团鼓鼓囊囊的东西。

唐大根把那衣裳拿了出来,陈春花发出了一声绝望的呜咽,她身子倒扑在床上,不愿意看到唐大根从衣兜里掏钱的情景。

那些钱,都是她一张张亲手放进去的,可现在就要被一股脑儿拿出来,陈春花觉得自己真的很难接受。

唐大根颤抖着手,把那一把钱掏了出来捋平了角和边,放到床上数着。

"十块、二十块……"

他的声音很低,可陈春花听了却很扎心,好像就在割她的肉一样。

唐大根数清楚了那些钱,一共是六十块三毛。

"给了五十块,咱们还有十块三毛嘛。"唐大根抖抖索索的把那十块三毛钱塞到陈春花手里:"你别哭了,这不还有十块钱吗。"

陈春花翻身坐了起来,捏住那几张可怜巴巴的票子,看到唐大根手里那一叠钱,忍不住又流下了眼泪:"肯定不会够的,你爹要到县城住院,一百块钱怎么够!"

"咱们先把这五十块钱凑上再说吧。"

唐大根也有这个担心,可他还能怎么样?挠了挠脑袋,他拿起钱朝门外边走了去。

李阿珍坐在堂屋里,看到唐大根拿着钱出来,嘴边浮现出一丝冷笑:"没想到你们还真背着我攒了钱啊。"

"娘,全是美丽给的。"

唐大根再笨,也知道不能把陈春花偷偷攒钱的事情说出来:"她不是每个月要给三块钱吗,上次过年前她回来,给了我们几十块钱做节礼,所以能凑得出来。"

"不错嘛,看起来她还挺有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