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脸上,露出几分少年时才有的傲然盛气,但稍纵即逝,依旧深沉着面孔说:“她当然要伏法,做错了事哪能姑息呢。”一面起身到索额图身旁,将他搀扶一把,等索额图刚刚要站稳时,冷不丁讲,“虽是袁氏胡言乱语,可如今朝野上下传言纷纷,为了证明爱卿与族人清白,朕会好好查一查你们,自然不求别的,但求叫世人明白你们的忠君爱国之心。你们到底是皇后的母家,是太子倚仗的外祖家。”
索额图一个趔趄险些闪了腰,心里颤悠悠地说:“皇上圣明,臣等效忠皇上太子,怎敢提是太子倚仗,不知皇上……要查臣与族人什么?”
可皇帝笑悠悠地说:“不消你们做什么,朕只是派人走个过场,你们顶好别做什么多余的举动,万一叫旁人看着像是在与朕抵抗呢?是不是?咱们是自己人,有什么话不好说的。”
索额图不知如何是好,话说到这份儿上,唯有尴尬地应一声:“皇上说的是。”
玄烨背过身去,将棋盘上的棋谱拿起来,把散落的棋子归拢,不经意似的落下一颗,清脆的声响将索额图一震,眼神儿禁不往滚落的棋子上看去,却听皇帝冷幽幽道:“反正你们这样的家族,树大根深,朕就是掘地三尺,也挖不出什么要紧事,更何况不过是做给世人看,走个过场,与其说为了你们,倒不如说是给太子一个交代。”
索额图觉得自己今日,像是被皇帝凌迟了一般,虽然只有他们君臣二人,那份羞耻愤恨却完全不亚于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被责备斥骂,但偏偏皇帝没动半分怒气,不是那般情绪激动,不然但凡言语中有漏洞,他都能钻了空子不至于叫皇帝几句话就压制住,可今天像是吃了哑药,再多半句话都说不出。
退出干清宫时,索额图只觉得天旋地转,一直等走出皇城,听到民间熙熙攘攘的动静,才似回到人间,可方才究竟是去了趟干清宫还是鬼门关,他已经分不清了。昨晚起夜频繁,有一回就没能站稳,若不是小妾搀扶,恐怕要跌得头破血流,一时感慨自己岁暮年华日近黄昏,没想到这么快,皇帝就让他看到黑夜的降临。
他长长一叹:“当真是此一时,彼一时……”
深宫里,梁公公尚未找人把书房里散落的棋子捡起来,皇帝就意气风发地出门去了,这天儿里凉风习习十分清爽,他大步流星走得轻松自在,梁公公紧赶慢赶跟在后头,圣驾径直往永和宫去跑去,进门就听见银铃般的笑声,小宸儿正给妹妹数着数,敦恪像模像样地踢毽子,色彩绚丽的毽羽在天空飞舞,深秋时分姹紫嫣红的,很是亮眼。
听得动静,见皇帝在门前,敦恪停下了动作将毽子接在手里,乖巧地朝父皇请安,小宸儿如旧飞扑过来,可刚到眼前时,小丫头突然停下来,不似往日那般将皇阿玛撞个满怀,反而让开了一些,清澈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望着父亲,像是在说,皇阿玛该去抱抱妹妹。
女儿干净的双眸看得玄烨心内柔软安宁,完全涤荡了方才索额图那老谋深算的嘴脸在心底留下的恶心,冲小宸儿微微一笑,便朝敦恪走来,将她抱在怀中,小姑娘到底是依赖和憧憬着父皇怀抱的,不禁娇滴滴地说了声:“皇阿玛,我和姐姐踢毽子呢,姐姐说我踢得好。”
小宸儿在身边蹦蹦跳跳,仰着脑袋对父亲说:“皇阿玛,妹妹可厉害了,你叫妹妹踢给你看看。皇阿玛,额娘不肯给我铜板扎毽子,她说哪里能把钱踢来踢去的不尊重,您给额娘说说呢?”
玄烨大笑,摸着女儿脑袋讲:“你别叫她知道啊,你额娘最喜欢钱了。”一面仰头望了望天色,阳光明媚秋风阵阵,怀里敦恪听着他们说话脸上稍稍有了笑容,一时欢喜便唤梁公公到跟前说:“让他们拿风筝到园子里去,把几位公主都请来,朕带她们放风筝。”
小宸儿乐坏了,满口夸赞皇阿玛天底下最最好,都不记得要向额娘说一声,拉着父亲的手就往门外走,里头岚琪本是脱了外衣在量做冬衣的尺寸,听见圣驾到的动静,手忙脚乱穿戴整齐迎出来,却看到父女三人乐呵呵往门外走,压根儿就没她什么事。
又听香月将方才父女间的对话复述一遍,好端端地扯上自己爱钱的事,岚琪又气又好笑,派绿珠几人跟着去,别让公主们玩疯了给皇上添麻烦。
她回到屋子重新量尺寸,等针线房的人退下了,环春才端茶来轻声道:“听说万岁爷瞧着十分高兴,奴婢打听了一下,从干清宫来之前,是刚刚见过了索额图大人。”
“见了他?”岚琪也诧异,“难得的见了他还能这么高兴。”
环春点点头,谨慎地压着声音道:“奴婢瞧着,多半是为了大福晋和敏妃娘娘中毒的事儿,您说袁答应何至于?听讲索大人离宫时脸上煞白煞白的,这是被皇上唬住了吗?”
其实谁都知道,袁氏何至于这么做,她有许许多多的法子让惠妃不好过,更何况要在宁寿宫的大宴上动手脚,就她那点人脉手腕,根本做不到。反而是她自己说的,在长春宫里一点一点给惠妃下毒倒是不难,梁总管既然说是她自己招供,未必不是真的。如此一来,宁寿宫喜宴上下毒必然另有其人,人是不难找的,抽丝剥茧总能找到经手之人,可无非是太监或宫女,杀了也不足以泄愤,偏偏是背后的势力不可触碰,才是让皇帝恼怒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