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里,玄烨敬着太皇太后和太后过了重阳节,便率百官前往明陵祭奠,因是他登基以来首谒明陵,浩浩荡荡的队伍出宫,四五日方能回。
众妃留守在后宫侍奉太皇太后,隔天在慈宁宫聚一聚,倒也十分热闹。
这日裕亲王福晋和恭亲王福晋领着孩子们入宫请安,太皇太后很体恤纯禧公主的生母,每回她来都让把大公主抱来叫见一见,眼下阖宫都在,索性热闹一下,让阿哥所将公主阿哥们都抱来。
太皇太后最爱子孙绕膝的热闹,瞧着小家伙们在殿阁内穿梭嬉闹,乐呵呵一整天心情甚好,平日妃嫔多了就嫌头疼总早早就让散了,今日竟是连午膳也留了,一直到下午才散。众妃嫔陪坐着一整天,也怪累的,散时三三两两的走,只听安贵人笑说:“听讲皇上就要立太子了,二阿哥必然是太子,只是不知道将来会请哪位娘娘来养。”
因昭妃、佟妃早已坐了软轿走远,周遭不过是些贵人常在,有人悄声说:“佟妃娘娘年纪小,昭妃娘娘操持六宫忙不过来,真不知道皇上会属意哪一位。”
但也有人说:“二阿哥是孝诚皇后嫡子,恐怕轻易不会请谁来养,谁能比孝诚皇后还尊贵?”
岚琪和布常在远远听着,因不愿惹是生非便匆匆走开,走远了布常在才说:“她们操心的事可真多,叫我呀,心里只有孩子好不好。岚琪你瞧见没,端静如今走得越来越好,已经能跟着大阿哥后头跑了。”
岚琪笑悠悠看着她,布常在每回提起女儿都眉飞色舞的,平日里娴娴静静一个人,心里满满只装着自己的孩子。此刻更听她说:“等那拉答应临盆,宫里又多一个孩子,若也是个阿哥该多好,这样子几位娘娘就不会想着我的小公主。以前我总盼着哪位娘娘养了去,我能时常去那边宫里瞧瞧,比不得阿哥所不能随便进出,可现在不这么想了,哪怕一年见不上几回,可她只会叫我额娘呀。”
岚琪笑着说:“刚才听公主奶声奶气地喊了您一声额娘,我听得心都要化了。”
布常在一时眼眶湿润,想起什么又拉着岚琪的手感慨:“我不能和你比,皇上心里是装着你的,太皇太后也那么喜欢你,你总有好的一天,不会总跟我在钟粹宫里绣花写字。岚琪啊,若你有一日坐上一宫主位,求皇上让你养着公主吧,那孩子叫你额娘我愿意。没有你,我早没命听这声额娘了。”
“太遥远的事,现在想了何用?咱们不是说好了,知足常乐。”岚琪笑着劝她,布常在也自嘲得寸进尺,回去要再好好抄写经文,为女儿积福纳德才是。
然而知足常乐四个字,写来容易念着顺口,却并非人人都能做到,权力地位是世上最毒的药,会让人*膨胀、迷失心智,一旦沾染,痛苦时唯一的解药,便是攀登更高的地位,获得更大的权力。
这边宜贵人因步行回来脚程慢些,到翊坤宫时瞧见门前有生人在,进门就有人说,是阿灵阿大人进宫给娘娘请安,宜贵人便回避去了西配殿,歇下渴了要茶喝,桃红端茶来,悄声说:“听说阿灵阿大人进宫,是为了立太子的事呢。”
宜贵人喝下大半碗茶,不屑地说:“她也没孩子,有什么可操心的。”
桃红笑道:“若是将来能抚养太子,后位也就指日可待,昭妃娘娘早前一直想抚养大阿哥,太皇太后那里压着没松口,后来有了二阿哥,可孝诚皇后的孩子,岂能轻易让别人抚养,这一年过去就要立太子了,昭妃娘娘肯定动心思了。”
宜贵人在桌上果碟子里剥一只橘子吃,将白筋细细剥离,吃了一片酸得皱眉头,却离不了手还想吃,一边口齿含糊地说:“那她一定不会要惠贵人的大阿哥了,惠贵人那儿该松口气了。”
要说看出这些,也非宜贵人聪明,谁都明白眼下这光景,谁能抚养太子,谁便是将来的皇后,而二阿哥子凭母贵显然是唯一人选,其他几位阿哥几乎都不作数了,大阿哥再聪明可爱,总比才蹒跚学步的弟弟矮上一截。
阿灵阿大人好久不进宫,一来碍着之前与皇帝关系紧张,二来前朝事务的确也忙,如今皇帝与昭妃关系缓和,正又去谒明陵,大家都松一松时,便赶着来给昭妃请安。这会子正说着:“各项事宜都差不多了,等重设詹事府,立太子便指日可待,恐怕年末前这件事就要定了。娘娘在宫里还是要多活动活动,太子虽尊贵,总要有人抚养,放眼宫里合适的人,娘娘之外还有谁呢?”
昭妃揉一揉额角叹息:“承干宫那一个张牙舞爪的,今天聚在慈宁宫,抱着二阿哥便不放手,逗得小孩子乐呵呵,还一个劲儿地跟太皇太后邀功,问是不是与她很亲近。真是世道不同了,我在她这个年纪时,哪儿有那么多心思城府,那一双滴溜溜的眼睛成天不知算计什么,看着就让人心烦。”
阿灵阿劝道:“娘娘何必计较,她越是这样张扬跋扈,照着万岁爷的心思,是越瞧不上她来抚养太子的,这些日子您务必更加稳重宽仁,皇上必然都看在眼里。毕竟是抚养太子,总不能随便拉一个贵人常在吧,这是您最大的优势。”
“只怕优势成了劣势,你们在宫外要夹紧尾巴做人才好,若真是我抚养太子,等同钮祜禄氏要与赫舍里氏同盟了,万一我真有这福气,可你们在宫外斗得你死我活,我还指望什么?”昭妃正色说起这几句,更劝说,“此外家里兄弟几个也要和睦才好,阿玛不在了,你们不说抱团兴旺家族,还要内斗,皇上可都看在眼里,就前些日子还跟我提起来呢。”
阿灵阿脸色沉沉的,没有言语,昭妃又问:“小妹可好?今年没赶上年纪,下一拨可不能再错过,早早把她送进来,我也多个帮手。”
阿灵阿这才说:“这是自然的,也好生教养着妹妹,只是性子生来柔弱,只怕娘娘不能满意。”
“不管能不能干,身边有个亲妹子体贴,我这日子也舒坦些。”昭妃长长一叹,昂首望见窗外暮色沉沉,便无奈地说,“回吧,时辰不早了。”
这边阿灵阿大人才退出翊坤宫,他入宫的事便已传到慈宁宫,太后还没走,听见这些,便与婆婆道:“前几日与臣妾说道过呢,因皇额娘您嘱咐过,臣妾没与她说什么话,只是瞧着那份心思,倒也真诚。”
“再真诚也轮不上她。”太皇太后很是不屑,悠悠说,“皇上早就决定,这孩子他要自己养在干清宫,发妻嫡子,谁有资格来养?我这里养着自己就好,没精力再带一个孩子。”
“可不是吗?”太后淡淡一笑,略有些尴尬。
“有机会,就把这些话告诉昭妃。”太皇太后却又说,“别叫她为了拼这个机会,又和皇帝伤了和气,她但凡还指望后位,就不能和皇上闹僵,还有什么比让皇帝看重更要紧?我虽不喜她孤高冷傲的个性,可能把宫里料理得周全,这些皇帝也看着呢。”
太后连连称是,又听太皇太后叮嘱几句,便想着赶紧把这些“定心丸”给昭妃送去,人与人总有亲疏,至少太后这里,总还觉得昭妃是个不错的孩子。
然而隔天一早,钟粹宫里,岚琪才过来给布常在梳头,两人正笑着说今日要戴一样的珠花,锦禾匆匆进来说佟妃娘娘的人来请,说太皇太后下旨让佟妃娘娘去阿哥所看看小阿哥们,佟妃娘娘请布常在和乌常在同往。
布常在很是高兴,听说又能去看女儿,忙穿戴整齐就要出去,岚琪虽也不得不跟在后头,可心里却疑惑,太皇太后好端端让佟妃去做什么,她又不是哪一个的亲额娘。果然她心里惴惴不安地跟着,没多久就出事了。
佟妃娘娘那儿根本没什么太皇太后的旨意,甚至在阿哥所里逗几个孩子玩时,让大阿哥摔在了台阶上,额头上蹭破好大一块皮,等出了事捅到慈宁宫,布常在和岚琪才知道佟妃骗了她们。
三人跪在慈宁宫院子里,惠贵人匆匆赶来时瞧见,朝佟妃屈了屈膝就往内殿去,她的儿子受了伤岂能不着急,但在太皇太后面前还是努力地忍耐了,之后又与乳母一起,依依不舍地把孩子送了回去。
“法不责众知道吗?”正没人来理会她们三人时,佟妃突然扭头问身后的岚琪和布常在,“就说是咱们都想看孩子,一起作伴去的,太皇太后也不能一下子把我们三人都怎么样,不然的话,你们觉得我和你们比,谁更容易周全些?”
两人都没吱声,佟妃冷然怒目,压低了声音喝斥:“既然你们不肯,别怪我无情了。”话音才落,竟踉跄着自己站起来,傲然往正殿里去了,不多久苏麻喇嬷嬷皱眉头出来,让她们俩也跟进去。
进门便见佟妃在哭诉,一声声听着,竟是说布常在想念女儿,求佟妃领她去见一见,佟妃可怜她慈母心,才仗着妃位尊贵硬闯了阿哥所,一口一声错了,一口一声下回再也不敢了,却又把罪过都加在了布常在头上。
不管太皇太后相信了,还是总要有一个人出来受罚让这件事平息,此刻她真是含怒瞪着布常在喝斥:“平日念你本分,没想到也是蹬鼻子上脸的人。”
布常在吓得腿软跪在地上,一时连辩解也不会,岚琪看得很心疼,而太皇太后也厉声问她:“你呢,和你什么相干,跑去那地方做什么?”
岚琪一边畏惧太皇太后威严,一边又心疼布常在无辜,再者自己也是受牵连,此刻见佟妃哭哭啼啼矫揉造作的模样,再想起上一回她为泄私愤,打得环春她们好几天不能下床,新仇旧恨冒出来,竟也一时气性大了,跪下将事情原原本本说得清楚,甚至说起大阿哥摔伤的事,也是佟妃要捉大阿哥玩,一时用力猛了失手摔出去的。
佟妃听得怒目圆睁,伸出纤纤玉指冲着岚琪,可不等话说出口,已然被太皇太后喝止,老人家懒得理会她们,让都出去在院子里跪着,一个时辰后各自回去,四五天都不许出宫门,佟妃还要哭求,硬是被苏麻喇嬷嬷劝出去了。
三人又重新跪在原处,佟妃取帕子抆干了眼泪,竟是长长舒口气,一阵深秋寒风萧瑟而过,只听得她们发髻上钗环叮当。跪得久了,膝盖剧痛身体发冷,明明晨起还艳阳高照,此刻却阴沉沉的,直叫人心都跟着发憷。
一个时辰总算过去,布常在已经完全站不起来了,岚琪自己也行动不便,等在外头的环春盼夏几个,只能硬着头皮进来,一左一右地架着自家主子出去。她们出来时,佟妃已坐进了代步的软轿里,似乎刻意挑起一角帘子,冲她们冷幽幽地笑,这一笑莫名而有深意,直看得人心中毛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