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予一脸难色,“弟……弟妹,世子爷他们与那契丹人都混在了一处,今天兄弟们也是去碧峰山脚打野鹿才偶然发现了刻着世子爷名讳的箭矢。一路寻去,才在一处山涧里发现了世子爷。”
冯予低下了头,“弟妹,你也知道,世子爷去北大门堵截契丹兵也是上月的事了……过了这么久,又泡在那么潮湿的沼泽地,要不是他身上那柄带着猫眼石的宝剑,兄弟们都已经认不出他来了……”
冯予的声音越来越低,低到几乎不可闻,“状叔去了客房,他说世子爷从小就可怜,生于战乱,走,也走在战乱。他要亲手替世子爷最后抆抆身,帮他穿件最好看的衣裳……”
冯予说不出话了,他低着头,十指抓紧自己襴袍的边,青筋根根分明。
“弟妹,你就别去看他了……待今晚灵堂搭起,你多陪他几日……”冯予的声音低如蚊蚋。
“……”
薛可蕊闭上了眼,眼前出现的是李霁侠那张清冷的脸,和他落寞的笑——
娘子太美,为夫怎么看都不够……
虽然曾经对他有过那么多的不满与怨怼,可是当她真正听到冯予说他再也回不来时,心口的钝痛依然如此深沉,让薛可蕊无法直起腰来。
她抬手捂上自己的脸,屈身蹲到了地上。她已经许久没有让他睡过她的床了,连手也没有让他摸过,她与他就像完全无关的两个人,她不想见他,他也极力躲着她。
她知道他是孤独的,他这一辈子都深陷在他孤独的牢笼里无法解脱。他曾经试图抓紧过她的手,可是她也无力,她拖不动他……
“侠……”
掌心低下传来薛可蕊悲怆却无力的呼唤,冯予俯下了身,他抓紧她的手腕,看见自她指缝间流出来满手的晶莹。
“弟妹……节哀……铁门关和尧关的兄弟们说,关外的契丹人退了,据说是西边的萨珊波斯又闹事了,契丹人分了神。这段时间咱们就抓紧时间把世子爷的后事办了,时间不够,怕是给不了霁侠太多,只能万事从简。谁知道那契丹人什么时候解决了萨珊波斯,便又该回来收拾我们了。”
薛可蕊无声地流泪,为李霁侠,也为冯予,更为这背负着千百年希望的凉州。
薛可蕊知道,这历经沧桑的凉州,就像被大水围困的最后一处高地,如今的他们没有一个人能保证,今天脚下的这块高地能不能坚持到明天太阳升起——
试想,茫茫大海中,孤零零的一座小岛,它又能坚持得了多久呢?
……
李霁侠的灵堂就布置在冯府二门外的厅堂里。李霁侠的丧礼没有吹奏,没有法事,更谈不上皇家仪仗。凉州城做白事的人都跑光了,就算没跑的,也忙不过来了。城里天天都有数不完的丧事,大家已经麻木,就算请托人来帮着吹个唢呐,人家也没心情来奉陪。
李霁侠好歹也是汉人的世子爷,凉州局势恶化前,李霁侠关闭了城关,管理过所也管得紧。许多能力不够,或思想准备没到位的汉人贵族反倒没走成,所以稀稀拉拉也能有几个汉人曾经的贵族,前来冯府给李霁侠点支香。
薛家满门都没走成,因为李霁侠是凉州的长官,以身作则,薛家也不能走。这次凉州城破了两日,薛家损伤巨大。但好在冯予又打了回来,一大家子人,人都没事,这就是最大的幸运。
薛可蕊新寡,薛恒和王氏来冯府陪了女儿几天。薛可蕊恹恹的,吃什么吐什么,王氏以为薛可蕊怀孕了,又不敢问她,好容易找了个稳婆来看,人稳婆摊手冲王氏摇摇头,表示还是找大夫吧。
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寻到个大夫,老大夫摸摸薛可蕊的脉,提笔开了一剂解表散寒的方子让薛可蕊吃。
王氏莫名有些失望,拿着方子发了好半天的呆。薛可蕊看在眼里,悲在心里,她兀自冷笑:怨侣这个词,便是为她薛可蕊和李霁侠准备的吧……
都说暴风雨前的黑暗总是特别难熬,这一天傍晚,照旧晚霞漫天。尧关外却惊现大量契丹军队,他们自东向西而来,扬起漫天尘土。守关的唐纪震惊了,探马得来的消息分明是契丹人撤退了,集中兵力都去攻打西边的萨珊波斯了,这里陡然出现的自东边跑来的契丹军队,却是怎么个情况?
接下来更让唐纪震惊的是,这些契丹军队来了,经过尧关,却只巴巴地望了望城墙上高悬的帅旗,又沿着尧关的城墙根儿继续向西奔去!
唐纪坐立不安,以为这帮契丹人又要怎么了,他们把凉州并三僚城围了个水泄不通,要打要杀拜托来个痛快,这样冲来又冲去,干吓人却不动手,又是几个意思?
很快唐纪的疑惑便得以解开,有探马屁滚尿流奔进大营来报:
苍天有眼啊!苍天有眼啊!大唐派人来救咱们凉州了!大唐来人了!大唐终于来人了!
三军将士们无不扔下枪戟,俯首向东叩拜不止,他们喜极而泣,抱头痛哭。
自苍茫戈壁与靡糜天空的交接处,隐隐约约传来群马健蹄叩地的轰隆声,漫天的黄沙里,探出了金灿灿的帅旗——
一面硕大的“冯”字帅旗如天神般陡然降临尧关。
冯驾,来了。
第一零四章 节帅
魏从景当真没死成, 他替冯驾与元帝断后。虽然没人再能监督他了, 他依然率部浴血奋战,生生将城楼外的叛军阻隔到了第十六日, 超额完成任务后,他才一路向南追,终于在江南道入口外五里地的地方遇上了冯驾。
冯驾大手一挥, 要魏从景跟着自己去打契丹人, 魏从景自然领命。
军中将士们皆汉人,其中不乏不少来自西北边陲的战士,国破家灭,外族入侵,内乱不休。外不能保家国,内却在与自己曾经的兄弟战友们内耗不休,大家心中早已憋屈到慌了, 一听说可以跟着冯驾一起去打契丹人, 大家自然一呼百应。
更何况,冯驾善战, 兄弟们看在眼里, 值此乱世, 放下刀剑回家种地显然是最愚笨的法子。寻个靠山,于这乱世中搏机遇, 显然更符合大多数人的价值选择。
于是这一路走来, 冯驾一边走一边搜罗旧部, 待他一路过关斩将杀至关内道时, 竟然笼络回来逾十万兵。其中大部分将士,多来自西北,一部分是冯驾从前的旧部,还有一部分,甚至是曾经与冯驾交手过的敌方将士。
冯驾与所有大乱斗的豪强不同,他志不在中原,他是唯一一支行军目标为西北的军队。朔方节度使王良辉虽忌惮冯驾这十万兵,但他知道冯驾的目标是他城关外的契丹人,没想过抢他的朔方地区。于是王良辉便打着哈哈给冯驾让开了一条路,甚至还分外豪气地主动给冯驾补给。他犯不着多树一个敌人,他还要忙着与东边的赵綦抢晋中地带呢!
冯驾迅速在契丹国的东线战场撕开了一道口子,契丹的西边有乱,东边本就放缓了进攻,于是冯驾一来,契丹人便守不住了,所过之处,契丹人望风披靡。
冯驾追至尧关城楼下,当他看见城楼上高悬的唐字帅旗后,惊讶到合不拢嘴。
唐纪泪流满面地大开关门前来迎接冯驾,他激动不已,原以为大家就要在这凉州活活熬死了,没想到,我们的节帅回来了!
冯驾喜出望外,在这里他见到了“活的”唐纪,实在出乎他的意料,唐纪既然守着城,说明活着的人定然远远超过他的预料。
冯驾胆战心惊地向唐纪询问:“河西藩镇还剩下多少地儿呢?”
唐纪答:“四个城池,包含凉州与三僚城,兵马尚余十万。”
冯驾开心:“冯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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