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畔响起的是一曲“六幺”,这首曲子流传很广,几乎人尽皆知。薛可蕊太久没有抚琴,此时动手也只是想试一试琴音。
琴音淙淙,轻盈又娟秀,明快又灵动的曲调倒是引得久闷之中的薛可蕊也禁不住笑意盈盈。不过一轮转承,花墙外却传来人的轻笑声。“如此丝桐妙琴,却只能沦落凡夫俗子之手,弹庸俗浅薄的乡曲。”
琴音戛然而止,薛可蕊抬头,却见自藤萝蔓延的月洞门外转进来一名青衫少年。素色的棉布袍,头顶一条棉布带扎紧发髻。衣着简朴,一张脸却生得绝色,眉如春黛,眼似秋波,一颦一笑间,连日月光华都黯然失色。
陡然看见如此美男子出现眼前,薛可蕊禁不住恍神,她张着嘴望着这名男子良久,才想起这是节度使府,一名外男怎能于后院肆意行走。念及此,薛可蕊直起身来,望着这名男子横眉冷目。
“你是谁?”
谁知这男子并不为主人的怒喝所动,他径直往薛可蕊身前的焦尾琴而来,眼中全是喜悦与渴盼。他来到琴前,与薛可蕊隔琴而立,也不管自己近在咫尺的就是薛可蕊怒意蓬勃的眼,自顾自伸手就那么抚上了琴弦。
在薛可蕊惊愕不已的呆怔中,一曲“酒狂”如奔流汹涌而至。男子与薛可蕊对立,乃反手抚琴,却将一曲“酒狂”弹得流动如注,荡气回肠。
“好琴啊……”
一曲终了,少年敛袖收衣,深呼一口气,兀自沉醉在焦尾琴的余韵悠长之中:“好琴有好音,当配好曲。”
薛可蕊忘记了生气,胸中涌动的是深深的感动与惊叹。
“公子师从何人,得如此精湛琴技?”薛可蕊死死盯着那双才抚过焦尾琴的葱白如玉的双手,唇角上扬,眼中漫溢的是欣喜与仰慕。
“幼时,我曾在京城皇宫住过一段时间,那时宫中的沈沛乐师曾教在下弹琴半年。”少年的声音里有一种淡淡的沙哑,这让薛可蕊无端觉得有种别样的妩媚。
“沈乐师啊!”薛可蕊惊叹,怪不得了,跟着沈乐师弹琴,能不好嘛?要知道沈沛的才名在教坊、妓家可是神级的存在,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可蕊听人说沈乐师抚琴之余常练挽弓以增强腕力,才练就了一手出神入化的弄弦功夫,据说他也会百步穿杨,丝毫不输军中丈夫?”沈沛是薛可蕊闺阁时期的崇拜偶像,应该说凡学琴,无人不知沈沛。今日陡然得见沈沛曾经的“身边人”,薛可蕊自然有一肚子的话想问。
见薛可蕊玩兴又起,开始与“外男”搭话,怀香急了,一个健步冲上前,就想把薛可蕊唤走: “世子夫人……”
薛可蕊怎能让她得逞,一个抬手将怀香又推了回去,“怀香莫闹,我这在与人讨教技艺呢,走开些,没得扰了人好心情。”
少年负手,目光审度地看向一脸兴奋的薛可蕊,似乎此时才发现面前站着的是一名小媳妇。她掠过一脸焦灼的怀香,只盯着薛可蕊的脸,嘴角漾开浅浅的笑:
“沈乐师是雅人,不爱与人比试刀剑,不过剑术与骑射沈乐师的确略通一二,并常年练习。须知恰到好处的吟、揉、按、滑是琴乐表现之灵魂所在,要做到以韵辅声,音韵相成,手腕按颤技巧的好坏,很大程度上决定了演奏者水准的高低。沈乐师的确是通过骑射与剑术的练习,达到腕力的提升,琴技的增强的。不过……”
少年微顿,复又开口,“你叫可蕊?”
“嗯?”话题的陡然转换让薛可蕊一愣。
少年却正了正衣袍,拱手冲薛可蕊深深一揖:
“世子夫人天资聪颖,性情又至真至诚,今日能得一见,在下三生有幸。”
少年肤白如映雪,吹弹可破。薛可蕊灿然,透过煦日的光,她甚至能看见“他”耳垂上的小孔……
薛可蕊快要忍不住捧腹,她很喜欢这名少年,“他”是真正的琴痴,眼中心中只有琴,与琴音。“他”琴技高超,又潇洒奔放,与“他”说话,如有清风徐来,一如“他”的琴音,让人沉溺其中。
“公子琴技过人,可蕊能否恳请公子指点一二?”薛可蕊忽闪着眼睛真诚求教。
少年笑,“他”盯着“蠢蠢欲动”的怀香,目光微闪,“世子夫人乃皇家贵妇,与我等乡野粗人纠缠一起,也不怕世子爷怪罪?”
薛可蕊凝神,看见少年眼中戏谑的光,也忍不住大笑起来,“外子憨直,公子莫笑。”
少年晃晃头,笑眯眯地说,“能陪世子夫人抚琴,自是一桩美事,只是在下与人约了要出去吃酒,今日怕是不能多耽搁了,明日未时,世子夫人能否睡醒?”
薛可蕊忙不迭点头,“甚好,甚好!”
身后的怀香又想上前,薛可蕊如后背长眼,头也不回,照旧将怀香尚未出口的话一把摁死在萌芽状态。
少年愈发好奇,“世子夫人好琴,甚至不管在下身世来历便如此请托,也不怕我心怀不轨?”
薛可蕊嗔道,“冯大人府上,可不是菜市,岂能任由闲杂人等随意行走?再说了,若真是心怀不轨之人,岂会如此相问。”
少年想了想,点点头,“说的也是。”
“难道你也不想知道我的名字?”
薛可蕊快要笑出声来,心道,你不是就要装派头吗?既然你喜欢演,我自然得给你面子才对。她好容易压下快要止不住扬起的嘴角,挑起眉毛问“他”,“那么,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兴奋,眼中全是闪闪的光:
“我叫艾沙,是节度使大人的客人。”
……
薛可蕊坐不住,艾沙活泼又热情,这二人倒是扁担窟窿插麦茬——对上了眼。
二人一见如故,只恨相见太晚。今日艾沙留在冯府,也是因为她前一日打过高粱,被扬尘刺激出了疹子,冯驾要她留住府内休息。就这样,她也是坐不住的,穿了男装四处溜达,这才遇见了薛可蕊。
薛可蕊同她一起抚琴,玩毽子,还耍了一会剑。直到酉时,艾沙要出去“吃酒”了,二人才依依惜别,并约定了次日见面的时间。
怀香一直心惊胆战地一路盯着,最后当她得知艾沙是女子时,她一个放松,竟快要喜极而泣。她搂着薛可蕊喜不自禁,“三小姐啊,你快要吓死我了……”
确实啊,薛可蕊才因为冯予连影子都看不见的事吃了那么大的苦头,今日便与“外男”如此亲密,岂不是特意找死?好在“外男”是女人,这真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啊!
今日能见到薛可蕊,艾沙很开心,她直觉讨好薛可蕊比讨好那“顶尊贵”的荣国夫人来得重要。
前几日,冯驾在节度使府衙公干,有役卒送来一盅热蜂蜜水,并告诉他,这是司户参军送来给节度使大人尝鲜的蜂蜜,劝冯驾尽快喝了,莫要放冷了。冯驾喝了一口,似乎觉得味道不错,便询问役卒这蜂蜜是打哪儿来的,似乎比平常的好喝许多。役卒告诉他是安东府那边来的山货,最纯正的椴树蜜。
冯驾显露出来浓厚的兴趣,当下便唤来凉州司户。艾沙以为冯驾要奖赏进献优质蜂蜜的司户,没想到冯驾竟开口询问那司户,这椴树蜜在哪儿可以买到,因为他听李霁侠说,可蕊用来敷面的蜂蜜没了,寻遍了整个凉州城也没看见合适的……
艾沙笑,寻椴树蜜来敷面,这个叫可蕊的女人当真过得上档次,也真难为堂堂节度使大人竟然还会在百忙之中记得一句关于女人敷面的话。她以为可蕊是冯驾的女儿,没想到居然是他姑侄的媳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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