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得此言,柳玥君倒是沉默了,她望着冯驾,心底有感动漫溢。
十四年前的安东一役,康王爷于安东城浴血抗敌,冯驾领天子命率三十万大军北上增援。彼时冯驾还年轻,奔至蓟州城下时,他发现蓟州已在辽人猛将萧呼力邪的掌控之下。
辽汉两军狭路相逢,烈烈旌旗下,萧呼力邪无比轻蔑地告诉冯驾:识时务者为俊杰,你们汉人的康王殿下早已投诚我大辽的天子,你若识相,也应紧随康王的脚步,赶紧投诚才对!
冯驾怒,蓟州乃河北道最重要的天堑,康王投敌,蓟州都丢了,还自诩在坚决抗敌。让元帝派兵来增援,怕不是想替辽人引来更多的汉人军队,好让中原空虚,方便他辽人声东击西?
就在这一天,蓟州沦陷,康王投敌的消息飞速传回京城,元帝大怒,下令冯驾务必要夺回蓟州,夺回安东。蓟州易守难攻,冯驾不知辽人后续深浅,决定按兵不动,派出一队轻骑绕过蓟州细细查探后再作定夺。
这一探便是半个月,待冯驾深思熟虑夺回蓟州后,一路向北,来到安东城下,时间距离原定的增援期限早已过去两月。眼前的安东城一片狼借,冯驾惊愕地发现,辽人竟然才将安东城攻下。安东城内一片狼借,残垣断壁间,有硝烟弥漫。
周身的血液开始沸腾,冯驾率兵冲入城中,越过堆积成山的汉军将士的尸体,迈过四溢横流的安东百姓的汩汩血河,冯驾发现康王府早已化为一片灰烬。
苍茫狼烟中,冯驾独立城头,遥望天边同被血染的大地一样鲜红的晚霞,堂堂七尺男儿也忍不住掩面落泪。他难以想象,在安东城成为孤岛后的最后四个月里,孤胆的康王爷是靠怎样的力量支撑到今天的。
康王府败了,除了只会躺着流泪不会动的康王爷李焕,和手无缚鸡之力的柳玥君与话也不会说的李霁侠,什么人也没剩下。
“嫂嫂,冯驾对不住郡主,对不住王爷。”在破碎的乱石堆中,冯驾冲柳玥君叩出了满头的鲜血。
“驾愿尽我残生,为康王府执戟 ……”
柳玥君抬起头,眼底雾气氤氲。
“冯驾……”
她低低地呼唤,唤出来的却是他的名讳。
“你说,我们陪着霁侠已有十五年,你可有埋怨过我是你的累赘?”
“玥君为何如此贬低自己,你为了侠儿,付出了一个女子的全部青春,你是驾心中的英雄。”
柳玥君摇头,眼中全是闪闪的光。
“可是……可是你分明是嫌弃我的,就像今日你认为我一定会给可蕊难堪一样。你嫌弃我丑恶,嫌弃我卑劣。”
冯驾语迟,他发现他竟不知应当如何安慰她。
“玥君,我只是害怕你急,人一急起来就会做出不恰当的选择。你应该给侠儿足够多的时间,也给世子嫔足够多的时间。”
“嘁——是吗?”柳玥君笑。
“可是,有的人,我给了他十多年的时间,也没等到我想要的结果,可见有些事情天生就是如此结局的,跟你等或不等,无甚关系。”
“……”
冯驾愕然,他直起了身,转头来到窗边,盯着窗外墙角那株光秃秃的梅树发怔。
“玥君……”
冯驾并不回头,他深深叹出一口气。
“你为何非要如此折磨自己,那么一个空荡荡的称号就那么好?我冯驾全心全意对你和侠儿好,还不够吗?”
“不够!”柳玥君不管不顾冲到他身边,将他的身子生生掰过来对着自己。
“你究竟在躲什么?我柳玥君究竟哪一点配不上你?”
冯驾说不出话来,他满脸通红,说不尽的尴尬与无奈。半晌,终于憋出来一句话:
“是……是我配不上你。玥君,若是等你嫁给我后,却发现只有无尽的失望与后悔,你又该怎样和我一起陪伴侠儿走完这剩下的年岁呢?”
……
回到抱松园的冯驾一个人坐在书房宽大的案几前,把玩着一只玉虎印,那是康王李焕的王印。他曾经是李焕的女婿,只不过两年的女婿,却改变了他这一生。
冯驾几乎快要想不起来荣月郡主的模样,他想找那张元帝送给他的画着荣月肖像的画轴,可惜找了好多年也没找到。
心头堆积的是经年的愧疚,他已经忘记了他最渴望某一样东西的年纪是在什么时候,他或许是无爱的吧……冯驾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已经对不起荣月了,不能再对不起柳玥君。
余下的生命时光就是他向康王赎罪的时间,保护好李霁侠与康王府的一切,就是他的责任与使命。
只不过,五年前花朝节,柳玥君以跳桥为要挟,逼得他抛弃了唤她为嫂嫂的称呼后,一切似乎就开始走样……
冯驾懊悔地挠挠头,直起身来,将玉虎印重又装回了锦盒,细细锁好,再放置书架的顶端。
他转身来到帷幕沉沉的内室,那里有荣月的牌位。
冯驾点起数根香,冲荣月低头祭拜,再插入描金的香炉,又揭开案边的长明灯罩,往灯里加了些灯油。
他回到荣月的牌位前静静坐下:郡主在上,我的罪孽,用驾的余生来洗刷,或许也不能洗尽。求求你,保佑侠儿安荣一生,这样待我转世,或许还能再来你们康王府为王爷执戟。
第二十五章 屯营
薛可蕊喜气洋洋地回到枫和园,在院门口,正好遇见枫和园的管事嬷嬷蔡九娘,薛可蕊唤住蔡九娘,告诉她才得了荣国夫人的示下,从下个月起,怀香的月银就得比着芳洲芳菱的一两银子来给了。
蔡九娘心中暗自惊讶,这怀香拿一两银的月银,自然得干一等丫鬟的活。枫和园莫名其妙多出来一个不是一等丫鬟的一等丫鬟,很明显这是荣国夫人额外的恩典了。
蔡九娘忙抖抖索索冲薛可蕊跪下:“老奴记下了。”
她冲薛可蕊深深伏地,暗道,这世子嫔也是一个嘴皮子伶俐的人,也不知怎的居然还能从素来以端方严正的荣国夫人手中讨来一个“编制外名额”,心中对怀香也禁不住高看了一层。
薛可蕊颔首,心满意足地回到上房,刚刚推开门,不及看清楚屋内是否有人,便被人自身后临空横抱而起。
双脚突然离地,薛可蕊忍不住尖叫起来,耳后传来李霁侠低沉的浅笑声:
“娘子去了这么久,真让人盼得肝肠寸断……”
薛可蕊只手抬手挂上他的脖颈,感受到他急促起伏的并不宽厚的胸膛,又急忙抬起另一只手挂上他的肩背,再极力往上紧了紧胳膊,感觉这样会让他轻松一点。
薛可蕊抬起手来,点点他的鼻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