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麒拢着袖子瞥了一眼,问七叔:“里边装的是什么?”
七叔摇了摇头,“既是越氏之遗物,自然当由姑娘亲自来开。”
长陵随手从发髻上摘下一枚发簪,驾轻就熟开了锁,一开盒子,但见里头躺着一些书信、文卷之类的物件,并没有什么其他稀奇东西。
叶麒生怕这里头被明月霏捣过鬼,抢先一步拣一封拆开,确认没有什么古怪之处,才敢让长陵触碰,他又看了几封,道:“好像都是大公子写给别人的书信,大部分都在说军情,有一些是写给武林中一些德高望重的前辈,唔,也是为了安置江北流民之事……”
长陵将所有信扫了一遍,眸色漆黑深沉,“不是我大哥写的,虽然字迹很像,但他有个习惯,但凡是写信给年长之人,字间间距都会比常人书信稍宽,字体更朴茂工整,他说许多前辈上了岁数,难免看不了近物,这才格外注意,所以……这些书信,都是伪造的。”
七叔没想到自己千辛万苦带回来的居然是个仿冒品,难免又惊又窘,“可荆无畏当日为了护住此物,差些要与明月霏拼个鱼死网破,若只是伪造之物,又何必……”
“演戏要演全套,”叶麒将信封丢了回去,“荆无畏同明月霏说过了梅镇,若明月霏毫无所得,岂能善罢甘休?他吃过五毒门一次亏,自然不愿意多树一个敌人。何况他若不拼死相护,明月霏怎么相信这东西是不是真的越氏遗物?”
七叔仍是不解:“就算如此,这木盒也当是很早以前就备好的,他伪造这些书信的目的又是什么?”
叶麒半靠在木椅的扶手上,“这些书信看去说的是当年北境战事,但是实际上却无形中体现了大公子当年与哪些人联络频繁,比如清玄门、天龙派还有昆仑山……其中不乏闪烁其词,暗有所指,若是有心之士看到这些,也许会去找这些掌门的麻烦……”
七叔瞬间明白了,“侯爷的意思是,借刀杀人?”
叶麒道:“你不觉得信上来往的江湖门派,都是荆无畏拉拢不到的那些人么?”
后头的话不必多问,荆无畏周旋于庙堂与江湖多年,想必也是树敌无数,为防有人上门找他麻烦,他留着这一手,明月霏不过是刚巧撞到他为精心的布置之下,他才将计就计,顺势而为。
长陵至始至终没有吭声。
她心中原本暗暗期待能搜罗到什么兄长的旧物——哪怕毫无用途,也可留作念想,想不到等了大半个月,等来的居然是一场见不得光的阴谋。
这一窝旮旯里的人,十一年前肮脏不堪,十一年后满肚子装的也尽是些污泥浊水。
她想到这儿,冲叶麒挥了挥手:“我有些倦了,先回去休息了……”
“等一等,我觉得这事还有点蹊跷。”
长陵脚步一顿,转过头去。
叶麒走到桌案旁,将木盒子挪到一边,从书柜上取了一卷羊皮地图铺陈而开,提笔沾墨,在地图上一边做标记,一边道:“如果只是为了误导明月霏,他派朱一和郭四去,效果应该也差不多,可他亲自前往,应当另有目的……我记得去梅镇的途中,荆无畏停留的路线是这样的,对么?”
他凭着前阵子收到的飞鸽传书,将几处地点一一标好,练成一条曲线,七叔凑来对了对,当即点头道:“不错。”
“但是回来的路,他却选了另一条。”叶麒换了一把笔,用朱丹色绘了另一条线,“你们看,他舍近求远,多走了条山路。”
长陵走上前,认真观摩着地图,一字一顿道:“燕灵山?”
七叔连连点头道:“是了,我们早一步回到金陵,正是因为他们绕了远路,并在这燕灵山一带滞留了两日,本来还以为他是要躲避明月霏,现在仔细想想,确实有些古怪。”
叶麒看向长陵,问:“你们越家可与燕灵山有过什么关系?”
长陵摇了摇头,“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个山的名字……”
“如今朝局不稳,朝中几名大将都在紧盯着太尉之职,荆无畏在这档口还能刻意跑上这一趟,此事于他而言必定十分要紧,”叶麒顿了一下,“而就目前的局势看来,他最关心的两件事,一件是巩固他的军力……还有一件,则是……”
长陵道:“武林大会。”
两人默契的交换了一下眼神,叶麒道:“荆无畏能说出越家与伍润的渊源,手中必定掌握了什么关键之物……对了,你不是说过,当日你在屋顶上听到荆无畏同那几个人提到的新线索……”
长陵:“他说他得到了折扇之后,重翻旧物,发现了什么……没说完,就被打断了。”
“但是打断之后,他还会重新和那四人重新提及,”叶麒走出两步,“你还记得那天我们在城郊外不就遇到徐来风他们几个人么?”
“他们匆匆离开金陵,”经过这一番提点,长陵脑子明晰起来,“多半是受了荆无畏的差使……”
叶麒立即看向七叔,道:“七叔,有办法打探到徐来风、巫马夷、岑峰还有童远他们四个人是否在近日在燕灵山一带出现过?”
“这次回途,老奴特意派了几人暗中沿着荆无畏的路线回来,我这就传去飞书,让他们一路留心,三日之内,必有回应。”
半个时辰之后,说要“送几步”的小侯爷送着送着就把长陵送到了清城院外街。
前半段路都是叶麒在说话,东扯西扯一些有的没的,看长陵都没有什么反应,索性也就不多言了,好半晌,长陵突然开口道:“你觉得现在这个世道如何?”
叶麒没想到她有此一问,愣了一下,“什么?”
“中原一分为二,东夏、西夏,还有北雁……”长陵道:“这世道如何?”
叶麒没有立即回答,反问道:“你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方才我看到那些伪造的信笺……虽然信不是我大哥所写,但那上面说的战事都是真的、百姓流离失所是真的、边境城池死伤千万也是真的……”
她说到此处,没有继续往下说,叶麒何其聪明,怎能听不出她弦外之音?
“现在这个世道,比那时确是好一些的,”他的声音不自觉的柔和了下来,“但也没有好多少,我们现在人在金陵,你还能看到繁华笙歌,稍远一些的,吴越之地、湘江、武陵几郡,依然有不少地方饿殍遍野,恶霸横行……这些所谓的清城院、武举、武林大会,看去昌盛无比,说到底,这些不过就是上位者的手段,江湖人被耍的团团直转而毫不自知,至于文人……有经纬之才的书生得不到启用,饱读诗书还要遭武人笑柄,百姓就更惨了,朝中赋税太过,许多男耕女织为了响应好武之风都跑去了舞枪弄棒,各地四处到处都是武馆,但那些武馆除了骗人财帛,何来的真材实料?”
叶麒顿住脚步,道:“我说的好一些,也只是因为现在没有那么多战祸……”
长陵其实不太懂这些,以前长盛老在她耳边唠叨什么“太平”之类的理想,她也多是左耳进右耳出,从来没有细想。
可不知为何,今夜看到那一叠伪造的书信时,兄长说过的那些话,一瞬间都想起来了。
“你说过,如今的东夏是三足鼎立,就像那三块豆腐。”长陵看向叶麒,“荆家手上的那一块,也不过是原来越家的一部分……但我记得,越家兵力最鼎盛之时,贺家是能够与之分庭抗礼的。换句话说,如果贺家愿意一试,未必不能翻盘,你说过姓沈的登基之时,手中只有饼,没有面。”
叶麒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触动:“嗯。”
“但你没有这么做,就算是为了大哥曾经的承诺,你眼见现今这样的哀声哉道,依旧愿意辅佐这样的朝政,这不像你。”长陵道:“除非,你知道一旦有所动作,会酿成比现在更可怕的后果,比如……天下重新回到乱世纷战之中。”
“你不该想这么多的,”叶麒叹了一声,“原本天下如何,百姓如何,都不是我们能够左右的。难道……你不想报仇了吗?”
“我想,我日日夜夜都想,但是,我也想知道……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