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这……”
佟彤回头出门,揪着一个小宫女就问,“这画院的拨款都被贪了还是怎么地?有人病成这样,怎么连个大夫都不派过来?官家不是定期就要来巡视吗?快派个人去告诉他,这里有个人快不行了……”
被她抓到的小宫女愁眉苦脸,一脸茫然。
一个老郎中举着药箱匆匆赶来。那宫女像抓到救命稻草似的,忙说:“太医来了,太医不是来了……”
老太医好像还有些资历,沿路几个学徒纷纷给他让路。
老太医先低头看地,恭恭敬敬地对帝姬行了礼。
他也是早就知道帝姬的“隐疾”。起来的时候,偷偷瞄了她一眼,眼神颇为跃跃欲试。
佟彤不悦:“看什么看?想给我开药啊?”
太医慌忙再拜:“不敢不敢。老朽的专长不在心病,您这病呢,还是汪太医去治比较好,老朽就不越俎代庖了。”
佟彤哭笑不得,心里说,您见过哪个精神病人心平气和的跟大夫讨论自己的病情吗?
然而这个太医貌似没有接收到这个咬牙切齿的讯号,对她一行礼,径直走到了希孟跟前,熟练地打开药箱,给他把脉、施诊、然后拿出一支笔写病历。
希孟冷眼看着他做这些,忽然带着戏谑,蹦出一句:“秦太医,我都跟你说了好几个月了,您这字太丑,让我看了心情不舒爽,会加重病情的——怎么不见您有点改善呢?”
秦太医服务宫廷多年,见多了无理取闹的病号,对于他的嘲讽也只能全盘接受,讪笑着说:“老了,手不听使唤了,不像你们这些年轻人啊……”
他说到一半,看到希孟的一脸病容,叹了口气,不说了,大概还是觉得当老年人好。
“唉唉,你们这些年轻人啊……”
叹了两句,见“帝姬”凑过来,貌似对他这个病号很感兴趣的样子,秦太医忍不住打开了话匣子。
“这年轻人接到了官家的题目,说要绘一幅‘锦绣江山’——这是官家在抬举他。老天赏饭吃,他十几岁就在画院中崭露头角,羡煞一众白头画工,本是前途无量。
“这种题目多容易,老朽我虽然对绘画一窍不通,但这么多年来往宫廷,看也看得多了。画院里早就有前辈们绘制了类似题目的卷轴,大到几尺的长卷,小到扇面上的小品,各种诠释都有过了。他只要稍微翻出点新意就可以。再不济,书库里也收集了大把的前人作品,从魏晋到隋唐,随便一幅都是传世名作,可以供他借鉴。
“可是他偏不。在资料库房里埋了多日,依然是一无所成。前年清明时节,不知听信谁的馊主意,非要离开东京城,去名山大川里实地考察。唉,老朽我虽然对绘画一窍不通,但我也知道,书画这东西呢,讲究的就是个意境,只要功力到了,随便一涂抹都是文雅意趣,何必亲眼见呢?无所谓啊!官家绘了那么多乡间野趣,难道他老人家屈尊到田里锄过地,去泥里放过牛?范文正公也没真正到过洞庭湖,写出的《岳阳楼记》不照样被人交口传唱?那个意境在心里就行了嘛,帝姬您说是不是?”
秦太医一边唠叨,一边颤颤巍巍地打开玉盒,给他施针。
佟彤一手拦住,“哎,等等,这针您消毒了吗……”
秦太医不明白“消毒”的意思,但大概这种问题听得多了,有点嫌弃地解释:“沸水里煮过,专人专用,三次即弃。”
佟彤:“哦……比我想得专业点。您继续。”
其实她对这种调理型的保守治疗并不买账。她觉得最好立刻搬来一个icu。
但,创作层只是《听琴图》的创作层,还没有先进到能够无中生有,冒出任何超越创作者时代的东西。
最起码,银针下去,希孟的精神似乎好了些,睁着深深凹陷的眼,毫不避讳地打量这个乱入的神经帝姬。
一双目光简直比他的躯体更有力,把她看得轻微脸热。
“我是不是见过你?”他轻声问。
有些人,不管阅历和年龄怎么变,有些坏毛病是万古长青的。
比如见到个雍容华贵的帝姬,没请安没唱喏,也没张罗着让人隔帘子,上来就“这个妹妹我曾见过”,全皇宫上下怕是找不出第二个人。
佟彤的脸蛋烧起来了,眼前看到无限光明。
“怎么可能。”秦太医很不识时务地抢答,“老朽给画院中的师傅们诊治过不少次,来回出入宫禁也有几十年了,今儿是头一次有宫廷女眷大驾光临。这还是官家特批的呢——哎,小伙子,见好就收,别多看,□□伤身。”
佟彤大怒:“您事儿真多,能专心本职工作吗?小心我向我那便宜爹投诉您去。”
即便是一口京腔,句子里夹杂了好几个听不懂的词,秦太医还是努力地理解了她的话,客客气气赔笑道:“是是,老朽舌头不听使唤,专爱唠叨。”
摆明了不跟精神病儿童一般见识。
“这人呢,人心患不足,尤其是没见过世面的人心,总觉得天底下什么事儿就没有他干不成的。”秦太医一边施针,继续舌头不听使唤地唠叨,给这位疯姑娘灌他的老火鸡汤,“他告了假,打个小包袱就出门了,也不知去了哪些穷山恶水,回来的时候,草稿拉了两辆车。而他人呢,一出现在画院,大家都不认得了——一身的伤,一身的病,紧急派了好几个太医来会诊,才保住他的小命。帝姬啊,别看您今天对老朽出言不逊,老朽当时也是被官家御封的‘回春圣手’哪……”
就算是人□□炸的现代,也有不少不适宜人类居住游览、自然条件恶劣的地区。何况古代。
北宋虽然经济发达,拥有世界一流的超级都市,但放眼望去,整个版图里的山山水水,至少也有一半是的无人区。
去那里冒险可谓九死一生,稍不注意就落得个失踪人口。
何况他还是个手无寸铁的文人画师!
佟彤心中忽然流淌过一阵难以言喻的愧疚。“去外面看看,寻找灵感”这句话,似乎是她朝希孟提的……
“别的伤病劳损之类,其实都不是什么大问题。”秦太医说,“他在闽东行山之时遭了蛇咬,伤了右臂。当地的医馆已经给他做了简单的紧急治疗,嘱咐他莫动气血,静养为上,最好别再动手书写绘画。可他居然都当耳旁风,体力稍微恢复一点儿,就动身北行,一路上还放不下笔,熬着伤口的疼,每天还画东西……”
希孟一直在闭目静养,把秦太医的唠叨当背景噪音。直到听了这一句,才冷冷淡淡地解释道:“一日不动笔,功力就退步。”
“我知道,老朽知道……”秦太医见惯了不遵医嘱的病人,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地说,“老朽我虽然对绘画一窍不通,但身体是你自己的呀!这下好了,病根儿也没去,等回到东京……唉,不说了,我们几个老太医看了都吓一跳,说出来吓着帝姬您。”
希孟的手臂上包着厚厚的绷带,又被肥厚的袖子挡住了大半,只露出手腕之上的五指,倔强地握着一支笔。
细看之下,五指的指尖像是掠过了一层淡墨,泛着淡淡的青色。
佟彤想起了那个从画中走出来的下辈子的他,肌肤白皙洁净,唯有右手臂上缠着一道深入肌理的刺青一样的纹路,半是瑰丽,半是诡异。
佟彤曾经小心翼翼地问过,得到的答案是“年轻时的小伤,我随便幻化了些花纹,当做遮掩,免得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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