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转头,叫得娇嗔无比:“鳌叔,这里。”
李金鳌眼睛一亮,拎着戏箱就过来了,拴在裤带上的公鸡晃来晃去,像个没生命的装饰品。
他先递册子,让选个故事,册子一掀,第一条就是《招魂》。
昌东问他:“是汉武帝和李夫人的那出故事吗?”
李金鳌点头:“是啊,这故事是皮影滥觞,从来都是戏册第一出。”
昌东说:“那就这个吧。”
李金鳌收起册子,掀开戏箱做准备,昌东触目所及,愣了一下。
这戏箱里,除了一块三尺生绢,一个陶埙,一个黑布口袋,居然没别的东西。
这跟他的戏箱真是天差地远,他的戏箱里,各色牛皮、凿刀、成品或者半成品的皮影人物、起稿的图谱、上色的笔、融胶的骨碟……十个指头都数不过来。
李金鳌大言不惭:“看皮影,找我,那你们是找对人了,我现在是不行,但我祖上,那不是吹,当年都伺候过汉武帝看皮影……”
他把戏箱固定到半张,生绢布在箱角上绷得平平整整,箱边缘都带黑色拉皮,拉实了扣住,恰和绢布围成一个没有漏隙的小舞台。
这才拿起那个黑布口袋,扎口微松,凑到拉皮掀开的口处,托住口袋的底,抖了又抖,像是驱赶口袋里的东西进去。
昌东看到一簇簇针尖大小的幽绿色,晃悠悠进了小后台,幕布后一团莹莹的光亮,像飘摇的鬼火。
小咬?
昌东心跳得厉害,一直盯着幕布看,李金鳌拿过陶埙起了个调,埙音很低,浑厚中带几许沧桑,幕布后明暗变换叠加,渐成一道迤俪不绝的长城剪影,有个身材窈窕的女子立于城头,两手掩面,摇摇欲坠。
叶流西凑到他耳边,低声说了句:“我让柳再加几个菜,上点酒,待会灌醉了他套话?”
昌东点了点头。
叶流西朝丁柳勾了勾手,等她凑过来之后,附到她耳边正要说话,目光忽然落在李金鳌腰间那只倒挂的公鸡身上。
那只鸡不知道什么时候睁了眼,正在看她。
第53章 蝎眼
妈的看什么看!
叶流西一眼瞪回去,那只鸡很镇定地把目光移开,又把眼睛闭上了。
李金鳌一曲吹毕,眼前所见尽皆涣散,虽然只是一方画幅,但因着演绎生动配乐凄婉,倒也让人心里激起些许苍凉。
看书看画,听戏听曲,能激起点共鸣就算不白费。
昌东加了张凳子,请李金鳌一起吃饭,加的菜都是萝卜土豆花生米,难得有点肉丝杂陈其间——不是不想下血本,实在是捧着钱都没处买,李金鳌显然很理解,理解中又生出几分感激来,客气了几句就上桌了。
丁柳在边上劝酒,这是她强项,一口一个“鳌叔”,一杯一句“你好厉害啊”、“皮影耍得好好看哦”。
人一旦上了年纪,就特别喜欢收获小字辈的崇拜,李金鳌让她捧得飘飘然,几杯酒一过,舌头就有点大了。
昌东给他斟酒:“我从前也看过皮影戏,但耍得这么像的,还是头一次见。”
李金鳌说:“我懂我懂……那种像提线木偶一样的是吗?”
人一旦喝大了,做什么都肆意,李金鳌两臂张开,生硬地上摆下动:“只有关节能动,木不愣登的,耍这种的也有,市集上常见,不入流。”
昌东苦笑,觉得这打脸是自找的。
李金鳌撮两粒花生米放进嘴里嚼:“就拿《招魂》这故事来说,汉武帝见到幕布后李夫人的影子,怆然泣下,还给了术士无数赏赐,那场景得多逼真?牛皮刻的人,耍线杆带着才能动,汉武帝能被蒙到?”
肥唐也积极发言:“可不是嘛……我以前也纳闷呢,心说皇帝怎么看个皮影戏还当真了,现在才知道,是我没见过高人出手。”
李金鳌说:“不不不……”
他虽然得意,倒还没忘形:“我还是差远了,惭愧惭愧。”
说着咣啷一声,扔了块腰牌上桌面。
那块腰牌铜质,生满铜绿,形状像片瓦当,上头曲曲歪歪的篆字早已被磨得半隐,肥唐还想拿起来细看,李金鳌已经先说话了。
“方士牌,我老李家,不是我吹,当初伺候汉武帝看皮影的人叫什么?李少翁!我姓什么?李!”
肥唐觉得这名字特耳熟:“这李少翁,是不是被汉武帝杀了的那个?”
史载,李少翁招魂之后,汉武帝封他做了文成将军,过了段时间,觉得这人故弄玄虚,就把他给杀了。
李金鳌眼睛一瞪:“胡说八道!怎么会杀了,那叫进关!我老李家不进关,哪来的皮影队啊。”
他端起酒杯,蓦地悲从中来:“可惜啊,我祖上这支姓李的,不争气,皮影术的绝学,只学了皮毛……要是得了真传,我现在,也有铁皮车坐……”
他打了个酒嗝,杯里的酒扑了满手,大概是觉得可惜,低头去舔。
昌东不动声色:“你说的皮影队,就是来往关内外的九人商队吧?”
李金鳌嘿嘿笑,顿了顿冲昌东挑大拇指:“开铁皮车的,果然不简单,知道这事的,都是人上人。”
他轻蔑地朝别桌的人扫了几眼,压低声音,神秘兮兮:“那些小老百姓,哪会知道皮影队这事啊,出关一步血流干,没错,人是出不去,自古以来,出来进去的都是皮影队……”
明白了,皮影棺里装的,确实是如假包换的皮影人,九人一组,踩开一条联通关内关外的步道。
叶流西笑了笑:“我有点想不明白啊……”
口罩堵着她的鼻子,说话的声音有点嗡嗡的:“汉武帝费那么大劲,把人送进来,大门一锁得了呗,何苦还留条通道,允许皮影人进进出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