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哗的流水声在耳边响起,李珣屏住呼吸,渐渐沉入了清凉的水潭中。在头脸完全沉入水中时,水潭边的嗡嗡人声,似乎变成远在十里之外,被水流切割得支离破碎。
沉静的水底是思考问题的好地方,李珣身子渐渐下沉,一直沉到距水面十余丈的水底,他摸到两个铁桶,继而在桶边盘坐下来。
这里的光线已几近于无,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他自己。
从静坐那一刻起,他便将与单智碰面时所经历的对话场景,在脑中思考了一遍,仔细寻思是否有什么不稳妥的地方。
这个回忆也仅是一瞬间的工夫,他很快就咧开嘴无声地笑了起来,咧开的嘴角像是个扁圆形的黑洞,吞吐着阴郁、冰寒的气息。这是真正发自肺腑的笑容,也只有在这毫无人迹的地方,他才会表露出来。
他在想这个单智嘛,心思还算单纯,想来几年之内,也不至于变了性情,还是可以利用的。那云袍、丹药也就罢了,若能由他向宗门引荐,方是最要紧的事。我的时间紧迫,这十年时光转瞬即逝,如果到时不成
思及此处,他不禁打了个寒战,双手捂住了胸口。
也许是应机生变,他只觉得心脏猛地一抽,继而开始疯狂地跳动起来,频率超出正常人的标准太多。
血液仿佛被这压力催动,在血管内横冲直撞,突然蹿升的热量,让他觉得自己瞬间成了一只烤熟的大虾。
温度越升越高,竟像是燃起了一团火,而这火是从他体内最深处烧起来的,热力所过之处,筋肉、骨髓、血管、经脉,均在这妖异的力量下扭曲变形。
强烈的灼痛感仿佛一根根被烧红的铁针,刺入他的四肢百骸,又在全身窜流。
他痛得蜷曲起来,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因为这疼痛已抽干体内最后一丝力量,使他张口不能
剧痛大约持续了十息,然后就像噩梦般消失不见,只有因疼痛而变得格外敏感的皮肤,在水流激荡下隐隐发麻,提醒着他,刚才的情形绝不是幻觉。
这十息的时间,已让他内息大乱,不知呛进了多少水,幸好他现在修炼已有根底,连忙强抑住因剧痛而疲惫不堪的心神,勉力调整内息,才再度恢复闭息的状态。
“今天的时间又长了一息”
恢复正常之后,李珣的手脚都在发抖,心里更是有一份碰触不得、发泄不得的苦楚,他在心底咆哮
血散人你这老匹夫,用这阴毒狠绝的血魇害我,我李珣绝不善罢甘休,总有一天,要让你比我现在痛苦十倍、百倍
咬牙切齿地诅咒数十遍,李珣却明白,这只不过是心里想想,嘴上说说,若当真碰到通玄界三大散人之一的血散人,他除了磕头求饶,还能干些什么
被剧痛如此折磨后,他的思维显得有些散乱,他索性闭上眼睛,任内息自发流转,维系生机,昏昏沉沉地小睡了起来。
若有任何一位修道有成的修士在此,看到此时的情形,必然会惊叹这童儿的修为,分明已经到了“恃气合意,流转不息”的小成境界
正因如此,他才能够在昏睡之中内息不停,将内呼吸保持得如外呼吸般自然,也使其修为进展远超常人。
李珣隐约也知道自己这种状态的可贵,只是他小小年纪,心机已然颇深,非到万不得已之时,绝不露出根底。
他此刻心神散乱,昏睡中,无数意识片段纷至沓来。迷迷糊糊间,他只觉得一片血云铺天盖地地压了过来,其中鬼声啾啾,尖锐凄厉,及至眼前,却蓦地化为一张大脸。
那张脸虬髯满颊,尖利如针,一双眼血光流转,共如妖魔一般,又忽地一笑,开口讲话,声如洪钟“血魇滋味如何还有,灵犀诀呢还不拿来若是十年之内不将它交上,血魇便会将你的神志抹去,取而代之,令你元神破灭,永世不得超生这十年之中,每日都有血魇噬体,让你时时记得,你的性命掌握在我的手中,我要你生便生,要你死便死不要妄想那告密求生的法子。血魇之术连接元神,与你的性命息息相关,除了我的化心,再无人能解得便是天下宗师齐聚,也救不了你哈哈哈哈”
狂笑声中,天地都摇晃了起来。
李珣大叫一声,翻身醒来,内呼吸状态突然被打破,立时呛了一大口水,差点溺死当场。
他连忙调顺内息,却发现身体已恢复过来,状态甚至更佳,松了一口气,心里却未觉得有任何欢喜。
李珣不知自己睡了多久,也不敢在水下耽搁,拎起两个铁桶迅速上浮,只三两息的工夫,便破开水面。
岸上出奇的安静,李珣四处张望,却看到灵机正向他挤眉弄眼,其余童儿都已离去。
在灵机的身边,有一个身穿道袍的中年道士,面白如玉,身姿俊朗,光彩照人,有股傲然出尘的味道。他正抚须看向李珣,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
李珣打了一个寒战,只觉得那道士眼中神采流转变化,神妙莫测,被他一眼望个正着,竟似冰水浇头一般,凉意自顶门直下丹田,搅乱内息,让李珣差点岔了气,只觉即便是在水下呛咳,也没有碰到这种眼光来得难受。
道士轻咦了一声,眼内光芒一敛,点了点头,开口赞了一句“内息稳固,筑基有成,看来是用了心的。”
直到这个时候,李珣才有力气仔细打量此人,第一眼只觉得面熟,第二眼望去,他立时瞪大了眼睛,叫道“清虚仙师”
这中年道人,正是与宗主清溟道人同辈的高手清虚真人。他是通玄界中辈分最尊的数人之一,在宗门内,地位也仅在清溟道人之下。李珣也只是机缘巧合,远远见过一眼,暗记在心。
听说这位仙师冷厉古板,李珣当下受了他一赞,已是意外之喜,此时怎敢怠慢他急忙游上岸来,将铁桶放下,施礼道“仙师安好,弟子李珣拜见。”
清虚真人应了一声,让他起来,再打量了他几眼,却皱起眉头,口中喃喃道“倒似一位故人”
李珣和灵机听不真切,却又不敢贸然抬头,只能垂首听着。
清虚沉吟了一阵,命李珣抬起头来。李珣心中紧张,赶紧暗中吸了两口气,才缓缓抬头,两人目光相接,他心底猛地又是一冷。
只见清虚脸上虽然平淡,眼神却是冷若霜雪,周遭空气竟因此流动着丝丝凉意,贴上李珣的皮肤,沁入肺腑。
李珣心中有鬼,即使表面上做得再好,终究还是难受,不由得避开了他的目光,而眼角的余光,却正好看到清虚嘴角那抹一现即隐的哂笑。
他心中一沉,连忙又将目光转回来。清虚却不再看他,而是转向灵机道“你心性纯朴,这很好。数月后便要做开山的功课了,切记磨砺心志,不可妄想侥幸,只要循序渐进便可。”
灵机讷讷应声,不知该说什么话好。李珣在一旁听得却是心弦颤动,只觉得清虚所言,倒有大半是对着自己说的,什么磨砺心志,什么妄想侥幸,句句意有所指,难道他看出什么了
想到这里,李珣的心脏不住怦怦乱跳,怎么压也压不住。而这一切,都被清虚看在眼里,他向李珣这边扫了一眼,就这一眼,便让李珣全身发麻。
这时,便是傻子也知道,清虚对李珣已有成见,被这样一个宗门前辈“惦记”着,李珣连想死的心都有了。而更令他感到郁结的是,直至如今,他还不知道自己到底什么地方露出了破绽。
他到底年纪还小,只觉得前途渺茫,生死未卜,不觉想哭出声,全凭着内心的倔强撑了下来。他已有些模糊的目光却察觉到清虚脸上微微一动,似乎没有了之前的冷硬。
莫非别有缘故
也就是一闪念的工夫,李珣近乎本能地调整了面部肌肉嘴角微微下垂,颊侧轻轻地抽动,摆出一个孩童倔强且又委屈的神情来。
最妙的是,这神情就仅仅微露三两分,可谓不咸不淡,恰到好处,没有一丝做作。
这番调整实在是微妙得紧,一旁的灵机全然无法理解这等细微的转变,只是隐然觉得这里的气氛变了一些。他虽然个性老实,不过被这气氛一影响,也觉得很不自在,抬头一看,正瞧见清虚微微蹙起的眉头。
看见了李询的表情,清虚忽然觉得,刚刚自己的态度有些不妥。世上相似的人这么多,自己总不能把对那人的厌恶之情牵连到这孩子身上,心念一转间,就生出了歉意。
只不过,再转念一想,清虚又觉得,眼前这个孩子委实也太过聪明了一些,自己不过是稍稍露出了一点疏远之意,便被他察觉。且他方才察言观色时,也把握得很准确,倒不愧是出身帝王之家
几个念头交杂在一起,那个已经许久不见的人影便又在脑中闪动,他心中竟生出已数百年没有出现过的烦闷来。再看了一眼李珣,他终于决定对这孩子讲几句话“李珣。”
“弟子在”
李珣的应声有些低落,清虚自然听得明白,但他并不在意,只是接着道“我问你,修仙之道,机缘、心智、根骨,三者缺一不可,你可知道”
李珣谨言道“弟子知道。”
“那你觉得,这三者以何者为先”
“机缘机缘为仙道发端。”
清虚点点头,又道“没错,不过既到此地,便是有机缘。那你觉得,后两者当以何为先”
李珣正想开口,蓦地怔住了,他本想说“心智”的,但他已感觉到,眼前这清虚仙师,似乎颇不喜他的心机繁复,若真说出口,说不定又要惹恼对方。可是,若要说“根骨”,却又是口不对心,难保对方瞧不出来。
一时间,他竟是进退两难,才怔了一会儿,却猛然醒悟糟了
清虚提出的问题,答案本是最单纯不过,机缘第一,心智第二,根骨第三。其中心智并非机心,而是包括悟性、毅力等一系列元素,任何一个低辈弟子,都了然于胸。
如果他真的心思纯朴,胸无杂念,必然是脱口而出,不假藻饰。可偏偏他投鼠忌器,临阵犹豫,错失大好良机,怕早被清虚道人看个通透,如今再说什么都迟了
李珣心中暗恨竟然进退失据,大失水准,又恼又惊,顿时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清虚见他模样,心中通明透亮,无奈摇头,长叹一声“福祸本无门,唯人自招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