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的时光看似很短, 可却也能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平整的马路从规划之初就设置了多个车道,宽阔的路面饶是在最高峰的时期也不会拥堵。
汽车行驶在平稳的路面上,坐在车上久了难免会觉得犯困, 可有时候人哪怕是在疲惫的时候也会一丁点困意都没有。
“您家是有人在文夏集团上班”司机师傅透过后视镜往后瞥了眼,开车最喜欢的就是和车上的乘客唠嗑两句, 当然,这唠嗑也不能打扰了乘客的清闲,只是看这乘客上车之后一直看着车窗外发呆, 他便也忍不住搭了一句话。
“嗯”被忽然冒出来的问题问得一愣, 余觅双呆呆往前看,不过她这反应便也被司机师傅当做了默认。
“哎, 那您可运气真好,我家女儿今年高考, 就老念叨着毕业以后想进文夏集团呢”
余觅双正欲解释, 却被司机师傅没停过的话给吸引了注意力, 要她不由地继续保持安静,聆听着那边的话语。
“不说别的, 你就说这高新技术区, 您是外地人可不知道, 这地方三年前那叫一个荒芜,不少地方那还都是野草呢可现在呢, 繁华得不行,三年前有个楼盘开售, 价格不高, 我身边朋友还念叨说买了会亏呢现在是想买都买不到, 都快和市中心比价了”
“这一切,还多亏当时的领导班子引进了这个文夏集团, 他们公司一个女老板宁总,一个男老板苏总,强强联合,现在哪有人不知道文夏的中心在我们a城”司机与有荣焉,唠唠叨叨地从文夏集团当年刚成立到最近正式上市,就好像他也参与了文夏的建设一样。
他话里话外,对于文夏集团的两位领导人尤为推崇,就差没直接化身小粉丝来个现场摇旗呐喊了。
余觅双说不清她此刻的想法,只是依旧将目光落在窗外。
正如司机所说,不断强行时仿若一闪而过的街道两边都能要人看出此地的热闹,余觅双家乡当地也有政府为了招商引资建的工业区,她去过几回,一般只能看到一片又一片的厂房,并没有什么商业气息。
而这并不一样,路边除却厂房外还有看上去颇具设计感的小区,路边也有不少店铺,就刚刚还路过一个商业广场,看上去完全不比余觅双和丈夫现在所在的城市落后,甚至看上去还更有一股勃勃的朝气。
她在a城读了很多年的书,虽然比不上本地人对a城的了解,可也大概知道这处曾经很是荒芜。
“还真别说,我当初也差点去文夏干活了呢”说起这件事来司机师傅还满是遗憾,“你别看人现在这么高大上,当年招第一批工人的时候学历门槛还不高呢不过现在就不一样了,都搞什么自动化流水线生产、精益生产去了,招人也都要看第一学历,但最早的那一批员工只要能力还行的,人都留着给安排工作,每周五天,加班补钱,三险一金按工资走,还有什么年假”
他说得一肚子酸味直冒,他这些委屈可不是凭空来的,当年他还真确确实实看过文夏的招工广告,人呢工资给得不低,什么休息保证也都有。
但那时候他就寻思天上哪有掉下来的馅饼,总觉得这是先把人骗进去再上赶着加班――资本家套路多,他们久了也就摸索会了,后来等头一批摘桃子的人透露出风声的时候,他们已经进不去了。
大城市的人可能不能明白,这种生产型企业私下有多少门道能走,什么一周六天制、轮换值班制、社保交最低、工资押俩月
文夏集团现在就是整个a城的“标杆”集团,对一线工人都能好到这份上的他们,对于其他高级人才更是薪资体系完善,内部管理清明
集团高层有高度,对于人才梯队建设合理,所掌握的技术在国内更是独树一帜,占据广阔市场。
总之,要是身边有亲近的人在文夏集团找了工作,那就铁铁地值得好好吹嘘一番,毕竟这一是能证明此人有大好“前途”和“钱途”,二也证明了这人绝对是一流人才
“到了,您下车小心点。”司机师傅刹车时才意识到自己有些话多,看着后面的女人下车关好了门,他这才不太好意思地发动了车,只是这一发动,他立刻有些后悔。
刚刚怎么就没厚着脸皮要个联系方式,上回还听女儿说呢,人集团现在是有什么内推名额,要是能找个文夏集团内部的工作人员,那不知道能省下多少工夫,只是既然错过了也不好再骚扰客人,他便也放下了这想法。
余觅双仰头看着高大的写字楼,下意识便有了种想要屏息的感觉。
这写字楼占地面积很大,准确点来说,从正面看上去更像是有两三栋写字楼被其中的天桥链接在了一起,干净得反光但不透明的玻璃幕墙和余觅双曾经幻想过的工作场所格外相似,可此刻面对着这,竟给了她一种心慌感。
她心情很沉重,其实刚刚有个问题在心里绕了两圈她都没能问出来,之所以没问,其实是他自己心里也有了答案。
为什么司机师傅不会觉得她是那个在文夏集团工作的人,而觉得她是员工家属呢
还用问吗她知道照镜子的,这样的她,怎么可能看上去像是上班族呢
走到了写字楼大门前,余觅双立刻有些后悔,这么冲动过来的行为简直和疯子一样,而且无论怎么想,宁初夏也显然不可能见她。
可再后悔,也已经到了这。
本以为做足了心理准备,可当真的走进大楼的时候,余觅双仍旧强烈地感觉到了自己的格格不入,哪怕努力控制,也想要掉头就跑。
写字楼的大堂很大,就好像是以前曾去过的酒店大堂,楼下有公司开的自助咖啡馆和速食餐厅,隔一段距离便有一段沙发,以供员工或是来访的人员坐着稍微休息一下。
余觅双无处适从,抓紧了手里的包,她不自觉地坐到了旁边的沙发上。
沙发的旁边有这个挂式小书架,里面装着满满的文夏集团宣传材料、公司内刊、对外的公开报道。
不远处的电视是无声的,此刻正在播放公司的宣传片,下面的字幕清晰,即使坐得有些距离也能看得清楚。
类似的设置在一楼还有不少,余觅双在忙碌的人群中坐得愈发拘束,目光直直地看向前方的电视,她来得正好,公司的宣传片正好播到尾巴,前段时间新品发布会是最近才添上去的新鲜内容。
新品发布会上,宁初夏一如既往的代表了公司发言,她已经在这几年中成为了文夏集团最鲜明的i,面对镜头和诸多关注着这场发布会的人,她将自信和从容尽数展现,对于公司新发布的产品参数、技术信手拈来,清晰的咬字和并不枯燥的介绍为发布会增色不少。
余觅双看得移不开视线。
她的记忆里所拥有的,是初见时看上去冷漠,穿着奢侈的高教授的糟糕太太;后来那个坚决要打官司,还往高教授身上泼脏水的“残忍”的宁初夏;后来成为了知名情感博主到成功人士,偶尔在生活中出现总能让丈夫情绪失控的那个不可说的存在
而现在正视着对方,她感觉到的是一种让她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自惭形秽。
她曾经最初的,在这位前高太太面前存在过的隐秘的小心思、骄傲不知何时已经空空荡荡,只有自卑和满溢的愧疚。
是的,她在站在这里的时候,好像那些遮羞布终于被一把扯下。
她是全天下最无耻的罪犯,做了错事之后,居然还敢耀武扬威的出现在受害者面前。
“坐吧,我不太喜欢喝茶,这里只有牛奶。”宁初夏坐在沙发上,看着眼前已经大变样的余觅双神情平静。
她这些年来和苏文建各司其职,两人分工明确,在公司扩展后招募了足够多的优秀人才分担工作,另一头她的工作室那边现在也同样是人才济济,宁初夏现在已经逐步转为幕后,放松地挑着问题回答。
“我”余觅双紧握着手中的杯子,冲泡后的奶粉香味很浓,甜腻的味道稍微冲淡了此刻糟糕的心情。
她没想到自己真的能见到宁初夏――余觅双这几年陪着高妈妈倒是看了不少电视剧,她原本还以为会因为没有预约吃个闭门羹,却不想大堂的工作人员客气地招待了她,在她登记了姓名后电话和秘书处确认,便把她带到了宁初夏面前。
她原本打了很多遍的腹稿此刻只剩下一片空白,她只得看着那已经结成的奶皮不敢抬头“对不起。”
她说完这句话后立刻哆嗦了一下,将心比心,她要是宁初夏,听到这种话肯定还是会生气。
“嗯,然后呢”
听到了这意料之外的平静回复余觅双一愣,呆呆地抬头,正对上了宁初夏和言语同样平静的眼神。
余觅双的出现其实并不在宁初夏的预料之内,在她预想的结果里最糟糕的版本,是余觅双这辈子被高知卓绑死再也无法离开。
毕竟当初她可都做到那份上,把两人之间的交往、聊天记录大量地披露,却也同样唤不醒余觅双,更别说要指望余觅双自己醒悟了。
办公室内再度陷入沉默,余觅双都能感觉到杯中的牛奶变凉“高知卓有个女学生上了家里的门,她让我觉得很眼熟。”
宁初夏立刻就听明白了,她倒是真没想到,高知卓还真“能干”。
当初她先是把高知卓从a城大学赶走,后来又和苏文建一起虎口夺食,抢过了这个和当地政府合作投建芯片中心的机会,顺道还把高知卓身上那层高大上的皮给撕了。
高知卓和那位吴总假造材料骗材料甚至还想要骗个大的事情曝光之后波及很广,同样申请补贴的其他企业也被要求了重新审核材料,倒是还真查出来了一些浑水摸鱼的人,毕竟硬性条件的文件规定可供操作的空间很多。
引发风暴的高知卓和吴总倒是牵扯不大,只是涉及到了退还部分补贴,可却也因此得罪了一大片的人。
吴总之前投入不少,这边芯片中心的事情一拉闸,他那的损失便愈发严重,和高知卓那是好生撕了一场。
最后高知卓竹篮打水一场空,这些年的收入还被追讨了不少,中间一度成了失信被执行人,据说是借了好一些钱才补上了这个窟窿,而那位同样凄凄惨惨的吴总还不罢休,他是在a城混不下去了才选择的离开。
没想到都没钱又年纪渐长了,他还能凭借那点花花本事又请来了个小四。
余觅双笑容惨淡“其实我知道我来很打扰你,可我”她的话隐没于口中,她再度开始自我厌弃,觉得自己这样凭借一腔情愿就来打扰别人的行径简直可恶至极。
宁初夏看着余觅双就像看到原身,她淡淡道“我不会说原谅,因为当初,你确确实实做了应该要受到惩罚的事情。”
无论高知卓有多混蛋,余觅双当初都在网上造谣生事――虽然那对她来说,是在维护自己爱慕的人,说一些她所知道的实话。
不过造谣的惩罚,她也已经承担了,现在坐在面前这个恍若被抽走了灵魂的空壳,所遭受到的是来自一个混蛋的精神侵害。
“我知道。”
“所以如果你来这里,是想得到什么鼓励或者支持的话,我给不了,但如果你只是作为一个同样因为高知卓痛苦的受害者,想要了解一些来自前辈的心路历程的话,我并不介意告诉你。”宁初夏看到了余觅双掩藏不住的震惊,“我下一个行程还有半个小时,你可以直接问了。”
她曾经还是那个金牌女主持的时候,最困惑的一直都是,这些上节目的嘉宾到底图什么,自己过得好不好难道心里没点数吗怎么还带自我洗脑顺便还想着顺便洗脑大众的
可经历了诸多世界,她越来越明白,洒脱和果断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很难。
就比如现在眼前的余觅双,她都面对丈夫出轨了,还是一样的没有勇气迈出那一步,一方面她确实傻,可另一方面,又焉能说不是高知卓手段了得,控制起别人来一套接着一套。
“我不明白,他图什么呢”余觅双不由地说出了心里话,“他做这些是为什么呢”
她不知道为什么曾经高知卓要在外面抹黑宁初夏,现在又在别人面前睬她一脚――难道证明他的妻子是个烂人这种事情有什么成就吗而且她现在才发觉,这样的事情是从很早就开始的,早到她甚至不明白为什么
她更不知道,她到底哪里做错了。
“需要为什么吗他想要做就做,只是这么简单罢了。对他来说,他需要用其他人的存在来衬托自己的辛苦,他需要让自己没有瑕疵,所以有问题的自然只能是别人。”
宁初夏看到余觅双那欲言又止的模样笑了“因为他骨子里全是自卑自私,他不会爱人,只会伤害别人。”
“自卑”余觅双懵了,她完全不觉得高知卓有这个问题。
“因为你遇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是你概念里的成功人士了,可你要知道,事业的成功并不等同于自信,他不过是一只纸老虎罢了,他需要你一无所有,需要你糟糕透顶,因为这样他才能有安全感,同时他潜意识里永远都在自我包装,在外界,妻子对他来说,又是抬高自己品质的工具之一,对他来说,人生是不会有唯一选项的,所以他永远都会寻找新的猎物。”
“真正自信的人,不需要踩着别人来彰显自己的成功,而他但凡要是内心深处没有被强烈的自卑感填满,也不会永远把自己当做受害者,我想他肯定和你认过错吧可你只要一想,就会发现,他从来没有真正认错过,正常人所拥有的道德,羞耻感,在他那,从来也不存在。”
余觅双听着宁初夏的话沉默了下来,这些话对她来说有点难以接受。
宁初夏当然知道余觅双此刻的冲击感“你是不是一直觉得你高攀了高知卓”
余觅双犹豫了一会还是点头,这问题难道还有其他答案吗
“如果说一开始,他还是a城大学教授的时候,那你的想法还很合理,可后来呢在他失去教职,牵扯到骗补贴事件,官司缠身,几乎身败名裂,多年积累的财富清空的时候,他还那么高不可攀吗”
宁初夏摊手“这就是他的能力,他彻底改变了你的认知,你觉得自己糟糕透顶无处可去,觉得你好像能够拥有他都是天降幸运,可真的如此吗你认为一段哪怕稍微正常的感情可能会造成这种认知偏差吗”
“可如果他是害怕我离开,我早就也离不开了不是吗为什么要这样”
“你早就也离不开了”宁初夏失笑,“是谁说你离不开的”
余觅双没吭声了,她呆呆地看着宁初夏,刚刚那些被灌入脑海的话和之前不知道听了多少次的宁初夏的f在脑海不住打转。
她忽地一抖,觉得自己冷得鸡皮疙瘩都冒了起来。
她本来下意识地想替高知卓辩解的,可却发现每一句话好像都能在高知卓身上找到影子。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高知卓就成了她心里那个完美无缺的雕塑。
宁初夏没催促,等了一会,那宛如冰雕般的余觅双终于“苏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