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胥似乎隐隐听到了她吸鼻子的声音,仿佛是见到最不想见到的事情发生,叹一口气跨过桌案,不知该如何安慰才好,只得伸出手,月白的宽袖跟翅羽一样护住她,手环在她肩膀上:“这怪不着你。是我有意纵容,是我想让大邺更轻松更清白,这人命是我要来担的。”
崔季明手指捂着眼,蜷着腿倒进他颈窝里去,喃喃道:“你光说,你担得起么。更何况算到你头上,跟算到我头上有什么差别。”
殷胥本来还跪在地上,后来干脆斜着坐下来,两腿弯折,她坐在他膝间。
殷胥道:“其实我想了很多,很残忍,但我想到的大多是对大邺的好处。你看我们攻打那些寺庙那些世家残留的堡垒,花了多大的功夫。我恶劣的想,叛军破了旧南周,毁了不少顽固的世家顽固的集团,便是让我们能更无阻碍的复兴。受难的百姓反而会认为我们从天而降拯救他们于水火之中,政策也能快速的通行。我甚至想,他们攻破了一些州城,又没有作为将领的远见不知道花钱修缮城墙,我们去攻打,反而变得容易……”
崔季明咬着牙低低呜咽了一声,却还在使劲儿点着头。她其实也明白。
殷胥道:“记没记的好多好多年前,我跟你说,如果无能的善人与有能的恶人为皇你要选哪个?理智达观,而将善恶放在次一级的位置上,又该如何?你那时候没有说什么,我却终究成了我口中说的人。我不觉得有错。没能做个你想的仁君,我只能说……我很抱歉。”
崔季明没多说话,她与其说是怒阿九,不如说是怒她无力改变的现实本身,怒……永远无法改变的战争本质。
只是殷胥向她揭露了事情的本质,揭露了理智该有的模糊善恶的选择。
她听了这话,反倒埋头下去,死死拥住了他,半晌才道:“……你既不是仁君,我便是你若有一朝肆意妄为时的拦路人。”
殷胥下巴戳了戳她头顶,一会儿想起了什么,嗤笑:“是。哪天我若是不能以君之身说服你,你大抵要将我暴走一顿,打到半死,逼我悔改了。”
崔季明哼哼笑了一声,算是静默了一会儿,才道:“我一直没听到军信中关于言玉的死讯。他死在哪儿了?难不成殿后的老歪脖子树,他也去上了吊?”
殷胥这才道:“这可不是我瞒你。却是是不知道他是死是活。只是听闻宫内已经遭到了破坏,没人寻到他的踪迹,外头大军围城,他跑也几乎是不可能。”
崔季明缓缓应了一声:“怕是为了尊严,死在了无人所知的地方吧。”
第323章 305.0305.#
几乎在南周灭国的不到几日内, 大邺开始了全面反攻。刘原阳的军队数量更多,战线拉的宽,在建康的西段推进, 而崔季明直接和殷胥南下到扬州附近,打算从曾经修建的运河河道进入几个月前已经隶属大邺的常州, 从正北方向进攻繁华程度仅次于建康的苏州。而这时候苏州已经被得了甜头的叛军攻下两三天之久了。
刘原阳之所以没有攻占他本来驻守的建康正南面、长江入海口这里, 就是因为他心里挂念着另一片儿地方——宣州。
宣州是他发家的地方,是他曾经拼死保护过的地方。几年前曾经带着宣州百姓移居江北和州一代, 刘原阳是无数次想要回到这里。听闻后来南周朝廷接手宣州后, 南周皇帝有意再度发展宣州的冶矿产业,却因为地方官员行事不按规矩,私下克扣严重,民间采矿根本没能完全发展起来。但毕竟资源足, 曾经被水淹过的煤矿铁矿这几年被恢复,宣州依然因为百姓的韧性和朝廷的关注发展的还不错。
目前宣州被南周留存的百姓和部分地方军退守,建康附近的叛军现在不断掠夺各大城市想疯狂敛财和壮大, 目光咄咄正望向宣州。
而崔季明执意让殷胥留驻在长江北岸,带三万魏军与小部分水军,南下前往苏州。苏州的繁华还与建康有些不同,建康多豪门世族,高车轻船纵横,绫罗珠帘随风飘扬,景一半都在各家院内;苏州则是小世家中小商贾较为聚集的城市,少了建康作为南朝古都的严肃和阶级,更多了点花天酒地的氛围,富的程度不高却很普及,景大多都在街巷楼台之间。
崔季明小时候去过几次苏州,算来十几年,战乱没太怎么波及这座精巧的小城,如今却是另一幅景象。
殷胥并不太知道如今苏州的模样,然而崔季明以从未有过的速度,迅速击溃苏州的叛军,将叛军头目斩首示众后,百姓居然自发联合杀死部分已经被俘的叛军将士,以盐腌肉曝晒尸首,恨到极点甚至分而煮食。苏州曾经遭到的待遇,可见一斑。
同时,去年春闱甲科乙科的不少进士在经历一年不到的官场生活后,都开始被朝廷派遣到长江南岸,协助各大州城县镇重建。
苏州正式纳入大邺版图。因为有部分商贾虎视眈眈地盯着苏州这富饶之地,殷胥想要给苏州原本的商贾一些活路,于是放缓了一些大邺巨贾进入苏州一带的政策,让他们先自行恢复发展一段时间。
从分地到普法,从改政到实行,需要经历不少大大小小的艰难,殷胥一直想先让部分进士归乡治理后,按功赏绩效决定晋升中央的官职和方向,一是为了到中央后有一定的治理经验,知道如何能让政令实行下去而不是单纯会读书文章;二是为了让本来就从寒门走出来的进士们更切身去体会地方的困境,日后回到中央也能心怀天下。
如今南方如此多空缺的地方职位,都是机会。
崔季明暂时屯兵在苏州,确实受到大量百姓和本地官兵的欢迎,大邺将士军令严格行事规矩,虽说训练繁忙不会去主动帮他们却也绝不骚扰。看起来可以说是对百姓有些冷漠,但这就是崔季明的态度——我们是军人,任务是行军打仗不是帮你们重建家园、跟你们军民一家亲;但只要我们在一日,也绝用不上你拿起锄头镰刀上战场帮忙。我们死伤自有后备不用你护着,但你们死了就是我们的责任。
大邺内部过来的官员也都比较希望能将公务做好,能留在富饶的苏州本地任官或者回到洛阳朝廷去,十分的尽心尽力。甚至有百姓在他们进出城内时沿街叩首,一切都像殷胥所说的那样,然而崔季明心里连半分的得意或飘飘然也没有,她知道她受敬仰是什么换来的。
听闻崔季明他们要带兵进入建康附近清缴叛军,苏州城内不少人也想要加入军队。虽然大邺未来各地都急需兵力,却不可能让他们这些刚进军营的人去上战场,崔季明命人组织募兵,招募的兵力也不过千人左右,用于守备。
见多了年迈爹娘跪地哭求的抓壮丁场面,见过男子为躲避征兵带全家奔逃的,却没见过一群人排队想去进军队打叛军,募兵处的将士们百般嫌弃,这个身高不够那个体格不行,筛掉了十之七八。
崔季明没有在苏州留太久,一是那自称高圣人的天佛帝军前主将在外逃至湖州,湖州百姓抵抗数十日,最后高圣人收买内部守军,里应外合攻打下湖州之后,几乎将湖州城内大小户人家劫掠一空,在湖州州府内自立为皇帝。崔季明心想,自立为王也就罢了,敢自立为帝你也掂量掂量自己是个什么玩意儿。
她想去先攻湖州,灭了这姓高的,然而建康一步步局势恶化的消息传来,她也坐不住了。从距离上来将,他们离湖州更近,和湖州只隔了个太湖,到建康远了但运河直通。崔季明思来想去,她的第一想法就是速战速决,于是派遣独孤臧跨湖攻打湖州,张富十与她同行顺水下到建康。
然而事实证明,崔季明确实有些心急了。
这跟所见所闻对她的冲击,跟天佛帝军比较不成规模的战斗力都有关系。
其实他们遇见的天佛帝军,并不难打,这两帮人在军武方面也是在两个极点。
天佛帝军十分畏惧大邺正式军队,逼迫存活的部分百姓连夜燃香叩首为他们祈求佛祖护体,建康一代满大街可见脑门红肿的百姓拿着香绕圈嘴里念叨着行走,向南望去,有人的地方就飘满了蓝灰色的青烟。
然后挖掘官道堆积巨石、将竹子树木做成尖刺斜插地面,又搜刮建康附近几支残留水军的船只,不作战,只横在平静无波的运河之上,誓要阻挡他们前进。
这些作战方式都相当不成体统,跟崔季明南下和南周打的几场仗都不在一个水平线上,唯一能让她觉得头疼的就是对方的底线。
崔季明看到对方将船只首尾连接,随便打发了以前那样十几艘装着炸药的船去炸,果不其然,用来拦路的几排大船一夜就烧空,北风吹拂,黑烟滚滚覆盖了烧香的蓝烟,卷席着火星,在飘着雨丝的黑夜里如同爆发的山火一般势不可挡。河道两边驻扎的天佛帝军是有上头的死命令的,眼看着拦不住,硬着头皮就像试试突袭这些大邺军队,实在打不过就跑呗。
然而他们顺着河道北上,却没看到一艘魏军的大船。
崔季明不欲与他们缠斗。毕竟顺着运河南下,目标明显而且肯定还会遇到阻拦或者埋伏。她带人下船后,让船只返航,命步兵轻装步行,骑兵两翼护行,直接带着大部队从陆路南下,建康附近她熟的跟自家院子似的,就算不走官道,想要逼近建康也是轻轻松松的事儿。
不过她也不打算放这批叛军活命,手底下两千人不到的骑兵正在他们离营之后,骑着清一色的黑马闪电般冲入他们的军营之中。崔季明等着他们的马上挂满军获,赶上他们的行军大队。
虽然走的是小道,但崔季明想悄无声息的靠近建康是不太可能的事情,因为建康附近挤满了人。建康内部似乎被其中一支的天佛帝军所占领,然而许多叛军不死心,还有一万多人不到残留的南周旧部正规军也依然盘踞在建康附近,不断不断的向建康发起反攻。
她攻下了几座被劫掠一空的村镇,遭遇了几支打不了几下就四散而逃的叛军,相信他们会把消息带往建康中心。
建康因为是一百多年都没有扩建太多的古城,城的大小容纳不了这一带聚集的大量人口,除却外围有临安、武康、桐庐等等这样的繁华县镇以外,建康城墙外也有密密麻麻的无数城外村、城外镇,如东府、西州、白下、新林等等,每个都不输任何一个小城,夜里灯火通明,如星罗棋布般遍布建康周围。
因为崔府以前在郊外依山而建,登上家中院内圈下的半边山坡,就能看到建康的流光,她也曾和言玉、和不会爬树的舒窈,坐在山坡的古树上,往建康的方向看去。
今日,崔季明在靠近建康周围,登在远处地势稍高的一处山坡上,发现苍树之间望到的不是欢声笑语、人间烟火,而是无数的篝火、火把。行军的青庐连绵,简易的箭塔与了望塔林立。她带着几万部队踏过无数的黑暗,远处亮着代表着温暖的火光,却为他们照明了血淋淋的人间地狱。
燃烧着的村镇的浓烟如流动的黑水一般,淌过屋檐,滚向风前进的方向。
崔季明骑在金龙鱼身上,手指无意识的捋过这小畜生的一头金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