舱房里,江月儿早吐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在甲板上虽然摇晃,回到舱房里,那摇晃劲没减,反而因为门户狭窄,还多了分气闷。
她虚弱地道:“扶我去甲板上。”
莲香和荷香看她吐得这么辛苦,哪里敢:“小姐,吹了风更不容易好,您还是先躺着吧。”
江月儿坚决推开她们:“再躺我就要死了。”自己摇摇晃晃地开了门,没提防门口站着个人。
此时船身又是一晃,她脚一软,跌到了那人身上。
闻着他身上熟悉的清冽的香味,江月儿竟觉得头晕好像好了点,干脆赖着不起来了,哼哼道:“阿敬,把你那香再给我一些吧,头晕得很。”
杜衍不语,将她重新扶上床,盖好被子,坐在床头专注地盯着她看。
两个婢女面面相觑,不明白这位少爷又是在闹哪一出。
其实杜衍也没想明白,自己在闹哪一出。长这么大,叫他想不明白的事太少了。这于杜衍,是个很新鲜的经历。他觉得他得把这问题快些弄清楚。
他觉得他怪纳闷的,这丫头为什么这么招严小二喜欢。看她吧,勉强算长着鹅蛋脸,但那脸上的肉坠坠的,都快把鹅蛋脸坠成圆脸了。好吧,现在她是瘦了不少……眼睛也越发大了,好吧,勉强算她好看……但就凭她动不动就欺负人的性子来看,居然还有人受得了她。这人居然还是严小二!打小除了他之外,就数严小二被这小胖妞欺负得多!严小二他没病吧?
当然,他觉得最病的还是他。听见严小二想娶小胖妞后,他居然没觉得解脱开心,反而心里一直闷到了现在,而且看着她苍白的面色,满头大汗,他好像更闷了。
杜衍倾身过去,还没拿起铜盆里的布巾,船身猛地一晃!
“哇”地一声,江月儿半仰起身子,吐了他满身!
杜衍:“……”快回去换衣服吧,还站这干什么?小胖妞壮得一拳能打死一头牛,她能有什么事?
“你要不要紧?”他听见自己这么问道。
江月儿闻着那股熏人的酸臭味,差点没闭过气去:“你快离我远点,我要被你熏死了。”
杜衍:“……”知道了吧?这丫头从来都不识好人心的,还关心她干什么?
“有什么事记得到隔壁叫我,稍后我叫墨生把香送来。”离开前,他听见自己这么跟两个婢女交代道。
……
说来也怪,闻了杜衍送去的香后,江月儿的晕船竟慢慢好了起来。到晚饭的时候,都能被扶起来喝粥了。
闻讯而来的外公外婆放了心,又因年纪大了守不住,只好千叮万嘱地回了自己的舱房。
留下杜衍一个坐在床头不肯离去。
江月儿觉得他今天一天好像有哪里怪怪的,总感觉他好像在看自己,就像现在这样,冷不丁睃她一下。等她发现了,就大大方方地抬头,好像在问她“怎么了”。
问他吧,他自然不会承认,但……总觉得哪里不对……江月儿终于受不了地把他也撵了出去。
因着头一天吐了在甲板上这一场,后头由外婆米氏作主,硬把江月儿按在床上养了四天,直到船到港的那天才许她下了床。
江月儿就像被放出闸的小鸟一样,一出门就跑到了众人的前头:“外公外婆,这就是松江吗?码头好大啊。”
她猛地一回头,就看见杜衍匆匆移开的眼神。
又是这样,又来了!
江月儿杏目圆睁,就要拦着他问个好歹出来。
却被他轻巧地闪了一下,先于她跨上了甲板。
“老爷太太,你们可回来了。”一个穿布衫的中年人神情激动地扶住了外公外婆。
外公还稳得住,外婆却激动得连话都说不利索了:“是啊,真没想到,还有回来的一天!”
一句话招得中年人旁边的妇人落了泪:“就是,要不是那天杀的傅家从中作怪,老爷太太也不用这把年纪还——”
外公咳嗽一声,隐晦地看了江月儿一眼。
傅家?难道说,外公外婆当年到杨柳县来是真的有什么隐情?江月儿看向杜衍,发现后者正在看她。见她看过来,给了她一个“回去说”的信号。
中年妇人忙堆了笑,同中年人上前行礼:“这就是表小姐表少爷吧?都长这么大了?可真是生得俊呢。”
“这是你王叔王婶,我们家的房子就是他一家在看。”米氏已经恢复了平静。
江月儿笑眯眯地扶住两个人:“王叔王婶千万别折煞我了。以前听外婆说起你们一家,她总说,要不是在松江有你们照应着,她也不能放心在杨柳县修养这么些年。”
好听话谁不爱听,这一夸,王婶看江月儿眼神亲近了好多,笑着谦虚两句:“老爷太太信任,我们哪能不尽心呢?表小姐在船上可好?大爷呢?他在杨柳县还住得惯吧?”
“……”
擅谈的江月儿遇上了擅谈的王婶,坐在马车上,两人就聊得热火朝天的了。
“这孩子,也不晓得成天哪来这么些话说。”外婆米氏挑了帘子,望着执意不肯坐在马车里的外甥女,笑与丈夫道。
杜老爷目含忧虑,没答话。
米氏推推他:“老头子,你出什么神呢?一回来就是这副样子,那傅家老爷子都死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我是在想,大妹这事,怕是瞒不住月丫儿了。”
米氏叹了口气:“女婿也是,真不明白他在想些什么。我都说不要孩子们送了,他死活不听,遣了一个跟来不算,还又遣了一个。要不是我实在在杨柳县住不惯,也不会急着回来。你说,她娘这点事要叫月丫儿知道了,会不会——”
“会什么?”杜老爷板了脸:“你别瞎胡猜,你也不想想,咱们月丫儿是这种人吗?我担心的是,傅家老爷子死了,傅家人毕竟还在,万一碰上了,两边又有这样的旧怨,年轻人气盛,要是出点事就不好了。”
米氏听得眉头直皱,等杜老爷一说完,当即拍板:“那就不让她乱走了。原本这孩子就被女婿惯得性子野了些,在松江的这些天,正好扳扳她的性子。”
连管教孩子的招式都这么相似,要不怎么说米氏是杜氏的亲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