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皇子一下子急了,张手拦在楚晴面前,“你不是要给我补衣服?”
他比楚晴个子矮,楚晴的视线正好落在他的玉冠上,那么大一块羊脂玉,纯白无暇温润亮泽,在冬阳的照耀下流光波动,衬着他的脸色粉嫩白净,气色极好。
真不愧是天家皇子,有得是好东西。
六皇子见她不作声,粉白的脸颊便带了怒色,“你说过给我补衣服,为何出尔反尔?”
楚晴瞪视着他,“我本出于好心帮你忙,你张口闭口要摘我脑袋,你觉得我是活腻歪了?”
六皇子嘴唇一开一翕,错错牙,“你尽管补,即便补得不好,爷也不问你的罪。”
楚晴这才展颜,点点头,“你跟我来。”
国公府的几房儿子的院落都差不多大,全是三进宅院。四房院因楚澍常年不在家,故而也没有小厮出入,只外院住着一对年过五十的老苍头夫妻看门,内院是杏娘带着六月与十月守着。
楚晴想着天寒地冻的,外院炭火不齐,而六皇子也只九岁,还是个孩子,便未多作避讳将他引到正房的西梢间,让杏娘与他的小厮伺候着将外袍换了下来。
因怕六皇子冷着,又吩咐六月多点了个火盆,沏了热茶送到了西梢间。
楚晴在东次间对着窗户支开了绣花绷子,而问秋则吩咐老苍头关了院门,任谁来都不开,自己在厅堂守着茶炉打络子。
十月跟在楚晴身边帮她打下手分线。
细瞧了,楚晴才认出锦帕所用的料子是鸾章锦,这还是前朝流行的布料,因纹路似鸾凤飞翔而得名。如今,十分难得而珍贵。
楚晴细细地比对了丝线的颜色,先顺着纹路将布料拼缝在一起,然后照着原先行龙纹样一分不差地描在纸上,再将被梅枝划破的线头一一拆掉,最后才照着纸上描好的样子重新续好龙身。
一步一步,说着简单,做起来却极是繁琐。
尤其国公府的丝线虽也是上好的,可比起宫里的线在颜色上总会有点不同,单为了配成龙纹那种黄,楚晴就用了土黄、鹅黄、姜黄、金黄、橘黄、明黄等好几种丝线,每种线劈成八股,混在一起不停地比对。
十月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她跟问秋一样都是十五岁,她自觉是做不到这般的耐心细致,可五姑娘才十岁,竟坐着一个多时辰都不动地方。
楚晴手头忙碌着并不觉得时间慢,在西梢间等待的六皇子却是度日如年。
西梢间原先是布置给楚澍用作书房的,因楚澍不常在内宅待,故而只放了寥寥几本《史记》《论语》等。
六皇子不爱看书,蜻蜓点水般翻了翻就撂下了,又让空竹研墨,画了两只啄米的麻雀,画了一条啃肉骨头的哈巴狗,没得可画的又画了适才看到的梅花。只可惜他画鸟画狗挺具神韵,画梅花却是不堪,生生将遒劲疏阔的梅花画成了热闹纷繁的桃花。
六皇子自己看着也不像,把纸笔一扔,往厅堂走。
问秋进府就伺候楚晴,何曾见过只穿中衣的男子,不免觉得不自在,脸也红了半边,六皇子却是自小被宫女们伺候惯了,并未觉得不妥,大大咧咧地往正中太师椅上一坐,问道:“有点心吗?”
问秋不常过四房院来,便叫来六月,六月想了想,端来两只水晶糕,这还是楚晴去真彩楼时带回来的。语秋心细,特地往这边送了几只,杏娘等人舍不得吃,一直留到现在。
都放了好几天了,口味自然不如以前,六皇子又是个娇惯的,咬了一口就放下了,溜溜达达地到东次间门口,掀开帘子往里瞧。
楚晴对着窗,他只能看到个侧脸,就见她梳着双丫髻,发间一个小小的南珠花冠,浓密的刘海齐着眉毛,遮盖了整个前额。
阳光透过糊着高丽纸的窗棂照射进来,她身上玫瑰紫的小袄折射出五彩的光芒。随着她手臂一伸一收,袖口也随着一提一落,露出腕间那只红玛瑙的镯子,衬着嫩白如雪的藕臂极为好看。
楚晴却浑然不觉,神情认真而专注,被阳光照耀的鼻头,密密地沁出了细汗。
这大冷的天气,竟然出了汗。
六皇子心头仿似被重物撞了下,有片刻的凝滞……
☆、第16章 席面
几天前,他的娘亲林昭仪也是这般就着烛光一针接一针地缝。
林昭仪自生下他后身子就开始不好,也再没承过雨露,好在已故的皇后心性仁慈,准许她亲自教养孩子。
今天是卫国公的生辰,也是他的生辰。
卫国公既是开国功勋,又是朝廷肱骨,太宗皇帝初年,当年的卫国公驻守宁夏,瓦剌人大举入侵,卫国公率十万将士抵御百万大军,城池保住了,他跟两个儿子却战死在沙场。再两年,太宗皇帝御驾亲征,因贪功冒进误中敌人奸计,是卫国公的三儿子与太宗皇帝换了衣裳,而四儿子则在护着太宗皇帝逃命时身中十几箭也死在宁夏。
卫国公一家再无男丁,幸好三儿子的小妾已经有孕,一朝分娩生下个儿子,这才给楚家留下一点血脉。
所以历年卫国公做整寿,在京的皇子都要来拜贺。
六皇子刚九岁,小孩子本就不兴过生日怕折寿,只早晨吃碗面就罢了。可林昭仪到底念着自己的孩子,强撑着病体缝了这件衣衫。
六皇子头一天上身,再不肯破烂着穿回去惹娘亲伤心。
如今看着楚晴这般认真地缝补衣衫,竟是看呆了去。
好在没多大工夫,楚晴也就收了针,左右转动下僵硬的脖子,将衣衫自绣花绷子上卸下来,正要交给十月,冷不防瞧见门旁探头探脑的六皇子,便道:“我已尽力,好不好只能将就了。”
六皇子进去接了衣衫,却不再挑剔,默默地回了西梢间换上。
空竹远远近近打量一番,惊讶地嚷道:“爷,真的看不出来,跟先头是一模一样,丝毫不差。”
六皇子低头瞧了瞧,也没看出破绽来,心头宽了宽,施施然往东次间走。
楚晴低头这许多时候,脖子酸痛得厉害,问秋正对着炕沿给她捶背捏肩,听到有人进来,回身看了看,嘴角一撇,“我家姑娘的手艺,你可服了吧?”
六皇子走两步,看着楚晴道:“小爷记你的情,今儿来得仓促没带东西,回头给你赏。”
高兴了就赏,不高兴就摘脑袋,果然是皇家人耳濡目染,自小就知道恩威并施。
楚晴帮六皇子补衣泰半是替自己消灾,再者以后见到他的机会基本没有,故而并没把他的话当真,只歪了头让问秋更方便揉捏,“好,我等爷的赏。”
六皇子却很郑重地说:“君子一诺千金,小爷说话算数。”顿一顿,“我叫萧文宜,行六,以后见了喊六爷!”
萧是国姓,几位皇子的名讳虽说不是人尽皆知,可问秋这几日听徐嬷嬷面提耳命,也多少猜出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