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虽如此说,她终归还是弄懂了梁太后反她的原因。
姜太子的宝林姓梁,和太后是一母所出。若非太子早逝,那位宝林应当升良娣,升太子妃,直至最后当上皇后。如果灵均真是太子的遗腹子,相较于她,太后和他自然更亲。大殷素重母族,梁宝林几年前已经过世了,灵均顺利上位,太后的地位便愈发不可动摇,梁氏才可能达到辉煌鼎盛的巅峰。
可是这么多的内情,丞相到底知不知道?灵均不是他的学生吗,一向老谋深算的人,难道会在这件事上绊倒?她不敢想,害怕一切都是他的手笔,害怕最终幕后的操控者是他,那她一腔的爱慕,就都成了笑话。
世事无常啊,空有抱负,到现在当真走到末路了。再多的挣扎都是徒劳,也许只有自行了断,才能结束这屈辱。
太后自觉大局已定,神情里多了几分餍足,含笑道:“口舌之辩最是无用,如今唯一能正名的方法就是脱衣。陛下可否当着满朝文武的面,除去玄端?”
要一位皇帝当众脱衣自证,必然是奇耻大辱。灵均一递一声叫着阿姐,“只要你肯退位,我的左右,永远有你一席之地。”
他伸手来扯她,扶微举起鹿卢便向他刺了过去。即便是死,她也不能接受这样的邀请。可惜她的身手根本不如他,韩嫣刺杀她那晚,她和他交过手,他的招式又快又狠,她就算拼了全力也无法招架。他把那颗头颅打落了,反剪起了她的手,细细的腕子被桎梏,没有了帝王的不可一世,她只是个羸弱的姑娘。
群臣乱起来,却又碍于敬王的大军不能造次。太傅与台阁官员厉声疾呼:“大胆狂徒,不得对上无礼!”读书人在真刀真枪下百无一用,没有人理会他们。
先帝的兄弟们大眼瞪小眼,临淄王喃喃自语:“这算怎么回事?”
燕王和定城侯一脸莫名,“难道咱们被老二坑了这么多年吗?”看了眼曾经三跪九叩过的少帝,摇头不迭,“实在太儿戏了……”
威严不再的少帝,依旧执拗地维护她的尊严。她咬紧槽牙,血红着眼和灵均角力,男人和女人在力量上有很大悬殊,他臂力惊人,她不敌他。一片混乱里看见他嘴角泄出得意而嘲讽的笑,像一把刀似的,狠狠插进了她心里。
忽然他一震,那种震动是贯穿整个身体的,仿佛千斤重锤击打,连她都能感觉得到。他两眼深深望着她,眼里的光从盛大逐渐转为黯淡。垂首看,右衽的交扣处凭空多出一支箭头,三棱的箭首上血流蜿蜒,顺着那箭脊,滴滴嗒嗒凝成了一滩。
敬王率领的屯兵若是河流,那么以惊人之势包围整个千秋万岁殿的南军,便是江海。
她穿过汹涌的人潮,看见那个鲜衣怒马,引弓夜射的人。仿佛等了一万年,他姗姗来迟,耗费完了她所有的期盼和热情,剩下的只有无边的荒寒。
金甲的南军和赤甲的羽林孤儿,如潮水般将一切淹没。他乘风破浪到月台前,战马马铠上覆盖的银鳞映照眉眼,他的脸上一片死寂。下马后向上一揖,“臣救驾来迟,请主上恕罪。”
她却什么都没说,将滚落在地的阿照的头颅重新捧起来,紧紧搂在了怀里。
1汝成人耶:你当真还算是个人吗。
第74章
如果不想因谋反遭万世唾骂,就必须师出有名。敬王与太后联手,正大光明的理由便是太子长子。结果现在被釜底抽薪了,那支箭刺穿了灵均,连带着起事成功后所有的得意和狂喜一起,齐齐瘫倒在了地上。太后的嗓音如同尖细的竹篙,笔直地竖到半空中去——
“燕相如,你杀了文帝嫡孙,你是大殷的千古罪人!”
熊熊火焰在他眼里跳动,他扫视在场众人,冷笑道:“诸君难道相信梁太后的鬼话吗?皇太子之子、文帝嫡孙?真亏得长了这么个了不起的脑子,连这样荒诞的理由也能编出来!”他挎着弓臂,指了指倒地不起的灵均,“诸位王侯都是见过姜太子的,太子体弱,一向多病,十六岁暴毙之前能令梁宝林有孕,生出这么个儿子来,可是出奇迹了。彼时文帝尚且在世,若太子果真有遗孤,何必偷偷养在长门宫内,难道文帝还能不容吗?其二,皇后乃孤养女,自聂韫阵亡,孤就将他们姐弟收养在月半里的别业。皇后生性腼腆,不爱见外人,但温婉纯良,是上佳的中宫人选。她与其弟乃是双生,面貌虽像,性情却是天壤之别。这个人……并不是皇后,而是嗣了秺侯爵位的阿弟。”他弯下腰道,“孤不知,他们是用什么样的花言巧语,骗得你残害了自己的亲姐。但有一点孤能够确定,你是聂韫的儿子,千真万确。”
灵均颓败的脸上涌起无边的迷茫来,口中的血喷涌而出,他艰难地抬袖抆拭,太多太多,已经抆不完了。后来只是定定看着他,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抓住了他的袍角,“你骗人!”
自己教导的学生,落得这样的下场,真是令人唏嘘。他还记得那个举着草蚱蜢,站在屋角的孩子。聂氏的族亲将他们姐弟委托给他,他和姐姐手牵着手走过来,仰起头问,“你是我们的新阿翁吗”。他垂手抚了抚他的丱发,柔软的触感到现在还萦绕在指尖。
事已至此,再回过头来想,也许从一开始就错了,不该让他随王伴驾。他和上官照其实有点像,一样的无路可退。独走悬崖的时候听信了别人的谎话,自己给自己编织了一个华丽的梦,到头来一场空。就算他们谋反成功,他在帝位上也坐不长久。
梁太后贪婪,宁愿扶植外人,以求梁氏的辉煌。如果她看得到尘埃落定后的局面,就会发现一切都是为敬王作嫁衣裳,江山兜兜转转,依然会回到源氏手上。他们都是过客,都是棋子,没有用了,会被废、被抛弃,就像丧家犬一样。
丞相蹲下来,怜悯地望着他,“你这么聪明,怎么会相信这些假话?如果太子薨时,梁宝林已经有孕,那么太子长子的年纪应该比陛下大。为了一个空空的,并不属于你的名分搭进了性命,究竟值不值得?”
真相永远是残酷的,灵均颓然倒下去,陷入沉寂。丞相抬手,为他合上了眼。
所以最后的结果出来了,既然皇后是假冒的,那么少帝的身份就毋庸置疑。百官经历了一场巅峰的厮杀,连王侯们都有些傻傻的。
太后头上的花钗在晚风里簌簌轻颤,她不能接受现实,看了一眼被擒的敬王和斛律,尖声向满朝文武大叫:“她是个女人!是个女人!你们为什么不相信我?”
看看这铺天盖地的人马吧,这个时候谁手上有兵,谁的话就是真理。太后疯了一样挨个摇撼皇叔们,燕王和临淄王唯恐引火烧身,慌忙把她推开了。
丞相厌恶地调开视线,指了指跪地的侍御和黄门,“长御等人护主不力,令中宫蒙冤枉死,一概斩杀。”又扫了眼滥竽充数立在百官之中的内谒者令,“你竟还站着?皇后私府令与你难辞其咎,押入掖庭狱,严加审问。至于皇太后,夺宫篡权,罪无可恕……”他向扶微抱拳,“如何处置,听凭陛下发落。”
众人看向少帝,锦衣侯连峥苦口婆心,想把那颗头颅从天子怀里骗出来,结果毫无作用。天子收紧了双臂,思维却是清晰的,“太后终是国母,太后可对朕不仁,朕却不可对她不义。命人将她送回永安宫,朕还有好些话,要当面向她讨教。”
大势已去,败了无非是一条命罢了。梁太后的笑依然带着讥讽,“源扶微,你得骗尽天下人,却骗不过我。我会看着你,如何在这帝位上长久坐下去。”
扶微的脸上早就没了喜怒,她并未理睬她,提起鹿卢剑朝斛律普照走去。斛律是武将,骨子里有不屈的精神,即便被人禁锢了手脚,也还在不停反抗。她冷冷看他,执剑,把锋利的剑首抵在了他的咽喉上。
“子清,朕一直很相信你,直到今日宫变之前,你和阿照还是朕最得力的近臣。朕亏待过你么?阿照亏待过你么?你举剑砍下他头颅的时候,心里难道不难过吗?”她示意他看怀里这张了无生气的脸,“他曾经和我说过,现在同子清相处的时间,比和家里人还多。他是真的把你当成了亲兄弟,可你却……杀了他。”
斛律的脸上终于流露出一点愧色,避开她的视线说:“臣败了,无话可说,请陛下给臣一个痛快。”
所有人都以为天子不会动手,或者会暂时留下他的命,等到上官照的丧礼上,再以他的血祭奠亡灵。可是都错了,天子睚眦必报,恨到了极处痛下杀手,丝毫不会手软。
那把象征皇权的鹿卢剑噗地刺进了斛律的胸膛,她低头对阿照说:“你看见了吗,我替你报仇了。”然后轮到了一旁吓瘫的敬王源表。
“夺蜀国国号,除敬王爵位。源表满门连同妻族母族,一并诛杀。明日午时三刻,将源表押至牛马市,处腰斩。”她传完了令,回身提袍,踏上台阶,一字一句道,“朕本想做个仁君,如今仁君做不成了,做个暴君也没什么。人至善,则遭人欺,自朕即位以来,多少次暗涌澎湃,连朕也数不清了。总有人觊觎这天下,欲取朕而代之。现在朕就站在这里,诸位皇叔,诸位族亲,谁若不服,大可站出来一较高下。”她的目光凄清地流淌过每一张脸,“不要再玩把戏了,朕愿为帝,朕便永远都是皇帝;若有朝一日朕厌倦了,也没有人留得住朕,尔等急什么?敬王今天的下场,诸君都看见了,不能说是杀鸡儆猴,只是想让诸君看一看,反朕者是什么下场。”
于是在场的皇亲国戚和文武大臣们纷纷舒袖拱手,向上长揖,“陛下圣裁决断,臣等无不宾服。”
她放眼看,千秋万岁殿前刚刚经历了一场浩劫,原本用作国宴的地方已经变成了屠宰场。她站了许久,忽然身上发冷,疑心这一切全是她的一场噩梦。可是阿照的头颅在这里,她颤抖着双手抚摩他的脸,冰凉的,寒意透骨。她终于忍不住抽泣起来,豆大的泪滴落在他脸上,可惜他再也不能在她身旁,温声劝解“阿婴别哭”了。
混乱和惊惶慢慢散去,兵退了,臣僚也散了,今年的太后千秋,真是过得别开生面。
天子捧着侍中的头颅不放手,总不是办法,建业得锦衣侯授意,上前唤了声主公,“让上官侍中身首归一吧,这么长时候了,再不放回去,怕他在底下看不清路。”
她站在空旷的天街上嚎啕大哭起来,失控的,全然不顾天子的威仪。忍到这时才宣泄痛苦,想必心早就碎成沫子了吧。
建业等了很久,等她平息,才牵起自己的袍裾来接。她把阿照放上去,怅然嘱咐:“传令太仆寺,羽葆鼓吹、大辂麾幢,以军礼为关内侯举殡。追谥关内侯为汲侯,平昌侯之孙中择一人,嗣汲侯爵。”
“诺。”建业领命,匆匆往青琐门上去了。
春夜里风很大,吹得她的衣袍凌空飞舞,人都走完了,空空的广场上仅余她和丞相及连峥三人。连峥朝丞相努嘴,暗示他过去劝慰,他却紧抿着唇,一步都未挪动。
扶微转过身来,就着石亭子里残余的火光看向他,“相父来前,必定备受煎熬吧!要不要救那个杀了自己十三名族亲的人,究竟值不值得勤王,深思熟虑良久。最后虽来了,却是姗姗来迟,再迟一步,木便要成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