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调开了视线,“朕知道,荆王是朕皇叔,燕氏乃百年望族,两者皆不可随意定罪。卿来前朕斟酌过,若无十足的证据,朕难以向朝野交代。”她咬着唇想了想道,“你入蜀地一趟,这事势必要动用廷尉署,朕对这两个行尸之人已经不抱希望,你带人去彻查,务必将此事查清。”
魏时行心下疑惑,还是拱手领命,“诺。”
一旁的霍鼎与司马期总算闹明白了事情原委,少帝一句行尸之人,把他们羞得无地自容。他们身着甲胄,不能行跪礼,只得尽量躬下身腰,“请陛下容臣等将功折罪,臣等愿助魏丞共同协查此案,待结案之后,再任由陛下处置。”
扶微哼了声,不予作答。虎贲中郎将、关都尉,都是军中要职,她想令亲信接替,正愁找不着机会,眼下是送到手上来了。不过碍于没有铁证,草草发落只会自毁威仪。况且她还未正式亲政,此刻做过了,引得人人自危就不好了。
她长出一口气,垂眼道:“廷尉署办案,自有他们的章程,两位臣工不便相随,以免瓜田李下难以自证。真相未大白之前,交了手上差事,回府静候。此事朕会与丞相言明,届时如何处置,听丞相的意思吧。”
两位武将垂头丧气,不管以前如何轻视少帝,说到底皇帝就是皇帝。如果他铁了心要办他们,任谁都没有胆量反对他。
少帝随意摆了摆手,门上进来两列禁卫,将人压了下去。她又看了眼局促不安的敬王,换了个笑脸道:“皇叔此次入京立了大功,一为那些存世的典籍,二为荆王谮越,这两件事朕都记在心里了。”
见识了雷霆震怒,眼下和风细雨说话,分外令人受宠若惊。敬王拱手不迭,“臣不过尽人臣本分,不敢居功。”复寒暄两句,识相地退出了路寝。
空荡荡的殿宇里,只剩少帝和魏时行两人,魏时行唤了声陛下,“臣以为此事大大的不寻常,早前上也与臣等商议过,其中真相如何,上是知道的。现如今竟真的出了这种事,未免也太巧合了。不过上若能当机立断,倒不失为扳倒燕相的一个好机会。他虽不在燕氏族中,但血脉相连,怎能撇清关系?即便不能令他伏诛,他亦再不能在相位上坐下去了。如今正值陛下亲政的当口,只要他遭弹劾,这政不归也得归,陛下以为如何?”
在今天之前,她的确是一门心思想与他一较高下的。她是他的学生,与恩师斗法有别样的刺激性,若能胜,足可以震慑朝野。然而情况一直在改变,她不能为了自己的大权,就此毁了他。他那么骄傲的人,当真一无所有了,怎么活得下去?其实她也艰难,一面是大业,一面是爱情。她以前可以一往无前,但从他亲她那一下起,她觉得自己的心开始融化,就像普通的女孩子一样,想周全自己所爱的人,即便吃些亏,受些委屈,也都认了。
她负手站在夕阳里,晚风越过琉璃窗,拂起她垂落的发。她握紧手里把玩的玉玦,玦口狠狠压在掌心,钝钝生痛。她闭了闭眼,“魏卿,此举荆王是必定要拿下的,但燕氏……不要牵扯进去为好。”
魏时行有些失望,“上是打算放弃了?”
她沉吟了良久,“朕羽翼未丰,这是实情,如果此时急进,恐怕其后会朝纲大乱。你可想过,幕后推手是谁?此举又是出于何种目的?”
魏时行也是一片茫然,“陛下的忧心不无道理,但错过了大好时机,实在可惜……上欲保丞相乎?”
是啊,确实想保他,过去他虽然强势,到底为她撑起了一片天。现在到了她回报的时候了,拿住一次机会便置他于死地,这样也太过不近人情了。
魏时行没有等到少帝的回答,知道他心意已决,再劝诫也没用,行个礼便退了出来。
出得那金碧辉煌的大殿,恰逢一缕晚霞照在廊上。他在霞光映照的便道中缓行,才过拐角,迎面遇上一位盛装的佳人。佳人穿深衣,红黑相间的领褖袖缘饰以朱裹的革带,所行之处两腋卫士皆背身而立……他顿时一惊,忙垂首退到一旁,匆促地转过了身。
落霞中一切都是寂静的,只听见皇后鞋履走过中路时,发出细细的一点声响。天下最尊贵的女人,无论如何都与少帝一样,是不容忽视的存在,所以她经过身后时,委实令人惊惧。原以为皇后为少帝而来,错身而过便罢了,可是那脚步声却停下来,停在他视线看不见的地方。
“这位是廷尉丞么?”
魏时行又是一惊,愈发低下头道是,“臣魏时行,恭请皇后长乐无极。”
皇后嗯了声,“予先前听说敬王谒见,带了个不太好的消息,可是?”
魏时行蹙眉,御前的事这么快便传到她耳朵里,不愧是丞相的养女。所以明人面前不需说暗话,现在敷衍也来不及了,便又应了个是,“蜀地扣押路过军队,截获兵器甲胄若干。”
皇后对一切早就了如指掌,只是询问:“上欲如何处置?”
魏时行虽不满后宫干政,但又碍于她的身份,不得不应承她,“陛下令臣彻查,究竟如何,还待与丞相商议。”
皇后没有再说什么,略站了下移步往路寝去,方走了两步又顿下,微微回过身道:“上一时不忍,未见得一世不忍,魏丞切记,果真‘彻查’才好。”
魏时行愕然,眼尾瞥见那袍裾翩翩,没有待他回话,人已经走远了。
第46章
皇后进门时,殿里的谒者刚把散落满地的东西打扫出去,两个侍御跪在地上,拿水蘸了帕子使劲抆地板缝隙里的墨汁,见那双青舄踏进门槛,立刻倒退着爬到两旁,深深稽首下去,向皇后行礼。
“上不悦?”皇后探了探头,“怎么满脸愤恨呢?”
扶微整整脸色说没有,瞥了他一眼道:“这时候不是正该进暮食吗,皇后怎么来了?”
皇后裹着袖子一笑,“臣……妾就是来陪陛下一道用膳的,陛下常年一个人孤伶伶的,吃饭也吃得不香甜吧?”
能不能让他回长秋宫去,别老在眼前晃悠呢?扶微虽然不讨厌他,但也无意将这种原本简单的关系搞得复杂化。丞相派他来是解燃眉之急的,现在弄得她反而要花精力应付他,那就适得其反了。
可是今天毕竟是新婚第二天,无论喜不喜欢,都要装出和睦的样子做给别人看。
她勉强扮了个笑脸,“皇后有心了,那就传暮食吧……”
“陛下不入长秋宫吗?说好了要在长秋宫过夜的。”皇后有点不高兴,点了口脂的樱桃小嘴嘟起来,少帝看一眼便吓得调转了视线。
她一直担心,担心灵均这么抛头露面,会不会引得别人怀疑。冷眼打量了半晌,似乎也还好,他那袅袅娜娜的身姿,看不出多大端倪来。幸亏年轻,十四岁的姑娘像个大姑娘了,十四岁的男孩子,却总有股青涩的味道,不及女孩显得老成。
他邀她去长秋宫,她心里不大愿意,大婚之夜做戏是无可奈何,现在能免还是免了为好。况且她和丞相这就已经算定下了,她是有人家的人了 ,再和灵均牵扯不清,对丞相不好交代。
她理了理袖子道:“今夜就不过去了,政事太多,实在心力交瘁。”
皇后怅然哦了声,“这才第二日呢,就色衰而爱驰了么?上切不可如此啊,政务要办,除了政务,过日子也很要紧。妾初入宫闱,能够倚靠的只有上,上别将我一个人丢在冷冷的深宫里,你不去长秋宫,我便来小寝陪你,如何?”
扶微恍惚想起头一次接他入宫时的情景,軿车就停在路寝外的场地上,四面不着边,让他体会一下宫里的炎凉。那时候他说得可好了,什么都忍得,冬至之后闭门再不见人……也罢,冬至还未到,再忍上两天吧。
她大袖一挥,命人排膳,东厢里都准备好了,两个人的食案各归各,其实无所谓陪不陪。
“陛下今日去丞相府了?”灵均放下碗箸问。
扶微随意唔了声,“丞相身上不好,我正有事要请教他,便去府里探望了。”
“长主操之过急了,若想回朔方,什么时候不成,偏要这么匆忙。不过这两日京中汇集了各方诸侯与使节,早点走了也好。”他抬起眼来对她一笑,“相国必定也是这样意思吧?”
灵均出自丞相门下,天大的秘密他都已经参与了,零零碎碎的事情即便他过问,她也不忌讳。只不过太过具体的细节,还是不大希望他知情,只道:“我与丞相都商量妥当了,后面怎么料理自有分寸。”
小皇后又是一脸怨怼的模样,“果真是‘商量妥当’了,臣都知道的。臣在想,是不是应当恭喜陛下得偿所愿。”
扶微讶然看过去,“你是怎么知道的?”
明明一切都背着人,当时也没有第二个人在场,消息如何就传到他耳朵里去了?她隐隐有些愤怒,御前的事,这么容易就传出去,看来是该好好整顿了。他也有罪,蓄意窥伺天子,如果真是皇后,地位便摇摇欲坠了。
“你听说过长门宫吗?”她笑了笑,“皇后也想学陈阿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