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蹲踞在他腿边,半仰着头观察他的神色,彼此间相聚只有两尺远,丞相白得通透的皮肤,和纤长浓密的睫毛,她都看得清清楚楚。
这个阿叔,其实很多年前她就喜欢了,具体是什么时候,可能是他第一次摘下面具的时候吧!她是个对任何美丽事物都没有抵抗力的人,但是她懂得审时度势,能力不够便远观,一旦强大起来,就想办法把他占为己有。算不算得上爱,不知道,反正她就是想收藏他。藏品很多时候不单单是件器物,更能彰显收藏者的身份。这世上有人收藏天下第一的珍珠,有人收藏天下第一的圭璧,她收藏的是天下第一人,足以令他们望尘莫及了。
丞相惨然望着她,“陛下喜欢臣哪点?臣现在改还来得及吗?”
她站起来,脉脉一笑道:“我喜欢相父号令百官的气概,也喜欢相父决策千里的雄心,这些相父都能改吗?改了还是原来的你吗?”她怅然摇头,“从了我就那么难?还是因为心里有过人?相父当初与柴桑翁主失之交臂,不后悔吗?过去是源娢,现在是我,如果再来一次,相父的人生,是不是要千疮百孔了?”
丞相的脸色变得苍白,霍然站起身道:“我与主公不过是君臣,请主公莫将公务与私情牵扯在一起。”
“也就是说相父仍旧一意孤行是吗?”她的笑意终于收敛起来,化成了眼里的坚冰,“既然如此,那就试一试吧!看看到最后皮开肉绽的是我,还是相父。”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女孩子,相爱不成就要和你兵戎相见,这是爱吗?分明就是孩子气的玩笑!可是她提起柴桑翁主,丞相觉得气短,这段往事早就尘封多年,现在居然又被挖了出来,实在令他伤怀又愤怒。
“陛下是从何处得知的?”
扶微闭口不言,当然不能出卖连峥,如果被丞相知道了,拔转马头直去天水掐死他怎么办?她留着他还有用。
“相父不必知道,只说我查访得对不对吧。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要问出处,出处可多了,相父还能堵尽天下人的嘴吗?”她侧身扫了他一眼,玄衣衬着朱漆轩窗,一副翻脸不认人的模样。
儿女情长暂且承受不起,至少在她头顶冕冠的时候是这样。假如哪天她不做这皇帝了,背着人悄悄躲在他府上,不遂心时同他撒娇耍赖都可以,但在这宫廷之中,永远不会有那一天。
武陵案的查办,依旧在廷尉昭狱进行,当日坐堂的官员不变,廷尉属官以及丞相都在场,不过主审从廷尉变成了魏时行。
扶微没有露面,她的车乘停在外面的直道旁,看着廷尉府的囚车出去提人,然后云阳狱里缇骑将要犯押送进昭狱。这次应当不会有错了,她扣着车门向外张望,喃喃问不害,“上官公子今日能放出来吧?”
不害说一定,“令官已经进去查探了,只要一有消息便会回来禀告主公的。”
等待实在是令人煎熬,她伸长脖子盼了很久,从日升盼到日暮,快等得失去耐心时,远远看见苍凉的昭狱大门上有人奔出来,她忙下车看,建业边走边低呼,“出来了……出来了……上官氏一门无罪赦免,臣知会了上官公子,公子即往此处拜谒陛下。”
扶微心里隐隐激动起来,她和上官照大约有五年多未见了,他比她年长四岁,现在应当已经弱冠。不知身量到底长高了多少,五官是不是还和以前一样……她搓着手,踮起足,老友相见,竟比头一回视朝还要紧张。
有人来了,夕阳下的身条已经不是记忆里的模样,高了好些,也魁伟了好些,若是市集上相遇,恐怕要认不得了。她匆匆往前赶了几步,“阿照……”
他脚步急切,视线早就和她相接,距离丈余远时忽然顿下,整了整褴褛的深衣向她叩拜下去,“翼卫将军臣照,昧死拜见皇帝陛下。”
她忙搀住他两臂,只说:“不必多礼,快起来……”
那么多年的情义,彼此又像兄弟一样,打起招呼来自然是以男人的方式。两掌一击,大力撞向对方的肩膀,夕阳下的笑脸又变回了多年前的模样。扶微仔细端详他,鼻子隐隐发酸,倾前身拥了他一下,“我来得太晚,你受苦了。”
远处立在戟架后的丞相看着两个人影合二为一,不知怎么,控制不住讥嘲的笑。
她大概忘记了,自己的身形早就不适合和男人靠得太近。现在是卯足了劲儿要救上官照,万一被人拿住把柄借以要挟,到时候只怕头一个要除掉他的,也是她吧。
第25章
老友相见,短短说上几句话,怎么能够解这些年的思念之情。
她和上官照,应当算是青梅竹马的玩伴,彼时广邑公主在京城有府邸,他随母亲出入宫廷,几乎不受限制。后来先帝登基,奉张太后之命,封上官明月为平昌侯,封邑划在了武陵。公主夫妇迁往封地时,上官照因为和她交好,被留在京中伴读,一直伴到她十一岁那年。
“陛下年岁渐长,当知男女有别”,这是丞相说的。不久上官照便接到调令前往武陵,临走丞相奏请擢升他为翼卫将军,他出城那天是独自离开,她甚至都没能去相送。后来她忍不住向丞相抗议过,“阿照是朕信得过的人,朕要留他做我的侍中”,可是丞相告诉她,“主公年纪还小,看人不准,上官照孟浪,不适合留在主公身边。况且他的父母都在武陵,主公怎么忍心让他们父子不得相见呢。还是放他回去吧,他会感激主公洪恩的。至于主公的侍中,臣日后一定为主公挑选万无一失的人选,主公就相信臣吧。”
能说出“相信我吧”之类话的,一般都不是好人。丞相就像市井里拐卖孩子的人牙,脸上浮着笑,心里一把刀。那时的她虽然什么都懂,可是无力反抗,一对好友就这样强行被拆开了。直到今天扶微都没弄明白,让他去武陵,究竟对他来说是好还是不好。他上面有两个哥哥,袭爵是轮不到他的,还不如在她左右,她一再的给予提拔,将来当个侯,去娶王的翁主们都不成问题。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她亲亲热热拉住他的手,心里有脉脉的温情涌动。
阿照现在长大了,这么英武俊朗,眼睛却还是她记忆里的样子。他的眼睛很美,美得难以描摹。她小时候闹过,吵吵嚷嚷要他把眼睛送给她,那时他很为难,想了想,作势把眼睛摘下来,突地一声按在她的眼皮上,“好啦,陛下将来会长出一双和臣一模一样的眼睛,不信十年后再看。”
十年后她的眼睛的确变得纯净明亮,可是相比较而言,还是不及他的。越是长大,他的双眸越是迷人,像浩瀚的星海,简直可以让人溺毙在里面。
她盯着他看,完全还是小时候肆意的样子。站在车下不方便,引得廷尉属官来谒见就不好了。她拉他上车,让他坐下,喜滋滋地问他,“阿照,你看见我来,高兴么?”
车内铺陈的毛毡刺痛他的脚心,他点了点头,“我以为再也见不到陛下了……陛下没有忘记罪臣……”
她知道他的辛酸,忙截了他的话道:“你没罪,不用自称罪臣。我有个问题,一直想要问你,当年离开京畿去武陵,并不是你自愿吧?你觉得留在武陵,比在京城好吗?”
他的答案很令她满意,他说:“臣从来没有想过去武陵,臣自小生在京城,武陵对我来说太陌生,臣一点都不想去那里。可是那个时候……我无能为力,这些年也一直担心陛下,不知陛下过得好不好。”
她是皇帝,生活当然优渥富足。她笑了笑,“天下的好东西都归我所有,有什么不好的!不过就是比别人更劳心一些,也更憋屈一些罢了。你呢?在武陵娶亲了吗?这次的事,可曾累及家小?”
他说没有,“臣记得陛下曾经答应过,将来要为臣指婚的。”
扶微抚膝而笑,“对,你不说,我险些忘了。这次进京来,正好让我兑现承诺……可是阿照,我要成亲了。”
少帝的脸上并没有多少欢喜的神色,婚姻被人一手控制着完成,自然高兴不到哪里去。
“臣听说,中宫人选是丞相养女。陛下见过她吗?喜欢她吗?”
扶微想起灵均,说不上喜欢不喜欢,不过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他在她的龙床上睡了一觉,她觉得这孩子还不算差。可是一个立志要当缇骑的皇后,让她觉得有点枣手。她挠了挠头皮说:“见是见过的,皇后长得不错,性格也合我的心意,可惜他是丞相的人,画龙画虎难画骨么,单凭一张脸也看不出什么。”
上官照哦了一声,“没关系,陛下将来可以有很多妃嫔,总有一个能够交心的。”
说得很有道理,扶微笑得十分有深意,“不瞒你说,我心里有一个人选,打算册立他为夫人。不过这人有点难缠,心高气傲,不肯屈服于我。”
“这天底下还有这么不识时务的人?”不知为什么,上官觉得自己一向是个能够独当一面的人,可是遇见少帝,不由自主就变回十年前的样子,连语气都带着天真。世上能有一个陪你一起不肯长大的玩伴,也是种福气吧!
軿车的推窗支起,斜阳从缝隙里照进来,打在少帝的侧脸上。他细辨他的眉眼,变化很大,以至于乍然一见几乎感到陌生。记忆里的少帝小时候总是一副可怜相,大概近身没有侍御的关系,大冬天里中单以上的脖颈总是空空的,看着都冻得慌。那时他就把自己的狐裘摘下来给他戴上,第二天少帝便让人做了十条,一半分给他,让他每天换着戴……现在他终于长大了,只是男人生得那么秀致,婷婷的,但却带着大多数须眉没有的清华气象。分明温和,然又心沉似铁,实在让人难以琢磨。
扶微还在托腮计较,如果把这个人的身份告诉阿照,大概会吓死他吧!这种事,可能一辈子都只有自己知道,朋友再好,她也没有底气完全开诚布公。就像面对爱情一样,她的友情也需要半蒙半骗。
“没关系,看朕春风化雨。”她做出很有信心的样子来,伸直了两条腿,愉快地抖了抖。
上官照似懂非懂,不过仍旧颔首,“陛下会如愿的。”
她嗯了声,大叹一口气,仿佛把郁塞都驱赶了,重新振作起来和他谈论正事。